病房里很安静。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耳膜深处盘旋。消毒水的气味被床头柜上那瓶新插的白色洋桔梗的清冽香气中和了大半。阳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在外,只在边缘缝隙处漏进一线灿烂的金色,斜斜地切在地板上,像一道流淌的蜜糖。
许琳琳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空荡荡地罩着骤然清瘦的身体,像挂在一个过于纤细的衣架上。脸颊上那层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红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温暖,如同初春薄雪下透出的霞光。嘴唇带着一点浅淡的、如同初绽樱花般的粉。她的眼睛微微弯着,清澈的瞳孔里映着窗外那条金色光带,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手腕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细管蜿蜒向上,连接着床头悬挂的输液袋。淡黄色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入滴壶,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条狭窄缝隙透进来的、灿烂的金色光带。光线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旋转,像被阳光点亮的、细碎的金粉。她静静地看着,像在看一场无声的默剧。
床头柜上,那部屏幕边缘磨得发亮的旧手机,安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是暗的。仿佛刚才那场跨越遥远距离、承载着沉重呼吸和破碎言语的电波对话,从未发生过。
她的目光缓缓从光带上移开,落在床头柜下层那个半开的抽屉上。抽屉边缘露出一角硬质的、带着磨砂质感的深蓝色——是那个星空图案的铁皮盒子。
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拉开了抽屉。抽屉滑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完整地露了出来。盒盖边缘磨损的地方,露出底下银白色的金属底色。
她把它拿了出来。放在膝上。冰凉的铁皮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布料传来。
盒盖边缘有一个小小的搭扣。她伸出食指,指甲边缘因为化疗而变得脆弱易裂,轻轻一拨。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盒盖弹开。
里面没有星空。只有一叠叠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张。有些是裁剪过的作业本纸,有些是印着卡通图案的便签纸,更多的是那种最普通的、印着横线的日记本内页。纸张边缘大多已经卷曲发毛,泛着深浅不一的黄褐色。
在这些纸张的最上面,压着一个东西。
不是纸。
是一个小小的、硬质的、带着塑料光泽的方形卡片。
一张照片。
许琳琳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将那张照片拈了起来。
照片不大。四寸左右。边缘有些微微泛白卷曲,带着被时光摩挲过的痕迹。塑料覆膜的表面有几道细微的划痕,在灯光下反射出模糊的光晕。
她将照片举到眼前。
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正好落在照片上。
画面瞬间清晰起来。
是小学毕业典礼那天。巨大的礼堂穹顶下,水晶吊灯的光芒如同碎钻般洒落。她穿着那条簇新的浅蓝色连衣裙,裙摆蓬松得像一朵盛开的矢车菊。头发被精心梳成了公主辫,别着亮晶晶的水晶发卡。脸颊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圆润,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如同水蜜桃般的粉嫩光泽。
她站在舞台下方靠近中央的位置。周围是喧闹的、穿着同样崭新校服的同学们。背景是巨大的红色横幅,“扬帆起航 放飞梦想”八个烫金大字闪闪发光。
照片里,她正微微侧着脸,看向镜头的方向。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一种与周围欢快气氛格格不入的、难以掩饰的空洞和失落。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失去了应有的光彩。那笑容,也僵硬地凝固在嘴角,带着一丝勉强的、近乎委屈的弧度。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照片上。也落在许琳琳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两道目光,隔着六年的时光长河,猝然相遇。
照片里那个穿着崭新蓝裙、努力微笑却眼神空洞的十二岁女孩。
病床上这个穿着宽大病号服、脸颊带着奇异红润、眼神平静如水的准初一少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重叠、又撕裂。
许琳琳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照片上那个女孩的眼睛里。那里面盛满的失落和委屈,如同被时光封存的琥珀,清晰地映照在她此刻平静的瞳孔深处。
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照片上那个女孩的脸颊。冰凉的塑料覆膜下,仿佛能触碰到那带着温热体温的、微微鼓起的软肉。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按下快门那一瞬间的感觉——脸颊肌肉的僵硬拉扯感,阳光刺眼的眩晕感,心底那片沉甸甸的、冰冷的空洞感……还有,目光在攒动人群中徒劳的搜寻。
照片的边缘,因为被反复摩挲,已经有些微微发白起毛。
她的指尖停留在照片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舞台侧幕的阴影边缘,一个穿着崭新白衬衫的身影,被无意中框进了镜头。
是许涛。
他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身体微微侧着,似乎正准备离开。侧脸线条清晰而冷硬,下颌绷紧。目光没有看向舞台中央,也没有看向镜头,而是低垂着,落在地面某处,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和冷漠。阳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肩膀,另一半则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像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许琳琳的目光在那道身影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片阴影区域轻轻划过。冰凉的触感。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照片中央那个强颜欢笑的自己身上。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悲伤,没有怨恨。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平静的悲悯。
为照片里那个……曾经天真地以为,穿上新裙子、梳好公主辫、努力挤出笑容,就能留住些什么的……傻女孩。
也为那个……此刻握着这张褪色照片,在生命的尽头,终于看清了所有光影与阴影的……自己。
窗外的金色光带渐渐偏移、黯淡。照片上的光影也随之变得模糊。
她轻轻地将照片翻转过来。
照片背面,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小的、娟秀的字迹:
“毕业了。
他……没来。”
字迹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墨色有些晕染开,像是被泪水洇湿过。
许琳琳静静地看着那行小字。指尖轻轻拂过那晕开的墨痕。冰凉的触感。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照片重新放回铁皮盒子里。
“咔哒。”
盒盖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她将盒子轻轻放回抽屉深处。
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条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几乎快要消失的金色光带。
光带里,最后几粒尘埃,在昏暗的背景中,无声地旋转着,最终……彻底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她的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依旧停留在那里。
像一张定格在时光里的、无声的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