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很安静。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耳膜深处盘旋。消毒水的气味被床头柜上那瓶新换的白色洋桔梗的清冽香气中和了大半。阳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在外,只在边缘缝隙处漏进一线灿烂的金色,斜斜地切在地板上,像一道流淌的蜜糖。她的目光专注地、近乎虔诚地,落在摊开在膝头的一本崭新的、封面印着“初中入学分班考冲刺模拟卷”的习题册上。
习题册的纸张雪白,印刷体的黑色字迹清晰锐利。旁边摊着几本同样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教材。一支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粉色自动铅笔,安静地躺在一本摊开的数学教材上。旁边是一块被用得只剩下小半截的、印着草莓图案的橡皮擦。
许琳琳微微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额前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随着她轻微的呼吸,在暖黄色的台灯光晕里微微晃动。她的左手搁在习题册上,苍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指尖捏着那支粉色自动铅笔的笔杆。笔尖悬停在习题册雪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
习题册上,是一道关于水流速度和相遇时间的应用题。字迹清晰,逻辑分明。水流速度……时间……距离……几个简单的变量在眼前排列组合。大脑却像被塞进了一团吸饱了热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地膨胀着,隔绝了所有清晰的信号。那些字母和数字在视网膜上模糊、晃动、扭曲变形。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泛起熟悉的、冰凉的酸涩感。身体深处那股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漫上来。她用力地眨了眨眼。指尖捏紧笔杆。
笔尖终于落下。
在雪白的纸页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浅灰色的痕迹。
她停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伸出右手,拿起那块印着草莓图案的橡皮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滞感。橡皮擦的边缘蹭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将那点浅灰色的痕迹彻底抹去。纸页上留下一小片被摩擦过的、略显粗糙的空白。
她重新握紧铅笔。笔尖再次悬停。眉头紧锁。嘴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习题册页脚那片被橡皮擦反复摩擦过的、略显毛糙的空白区域。
那里,残留着一道极其浅淡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蓝色墨痕。
是之前无意识写下的那个名字的残留印记。
“彭亦涛”
三个字的轮廓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点断续的、如同幽灵般的笔画残影。
许琳琳的目光在那片模糊的墨痕上停顿了一下。指尖捏着的铅笔微微一顿。
彭亦涛。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她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上,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为什么……会对他有种莫名的好感?
她微微蹙起眉,眼神有些茫然地投向台灯暖黄的光晕深处。记忆的碎片如同被光点吸引的飞蛾,无声地聚拢过来。
是六年级下学期。刚开学不久。午休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校园的寂静。她抱着刚收上来的语文作业本,匆匆穿过连接新旧教学楼的露天长廊。阳光很好,透过廊顶稀疏的藤蔓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她低着头,脚步有些急。
就在长廊拐角处。
毫无预兆地。
她猛地撞上了一个迎面走来的身影!
“啊!”她低呼一声,身体因为撞击的惯性向后踉跄了一下!怀里抱着的作业本哗啦啦散落一地!纸张雪白,在阳光下刺得人眼花。
“对不起!”一个清朗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磁性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丝歉意和慌乱。
她稳住身形,有些狼狈地抬起头。
逆着光。一个穿着崭新蓝白校服、身形挺拔的少年站在她面前。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轮廓。他微微蹙着眉,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一丝无措,正弯腰帮她捡拾散落的作业本。
“没事吧?”他一边飞快地捡着本子,一边抬头看向她。目光清澈,带着阳光的温度。
许琳琳有些怔忡。阳光有些晃眼。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紧:“没……没事。”
少年很快将散落的作业本都捡了起来,整理好,递还给她。动作利落。“给。下次小心点。”他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带着善意的弧度,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谢谢……”许琳琳接过本子,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微温的手指。她飞快地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烫。
“不客气。”少年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了。阳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校服后背上印着的白色名字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彭亦涛”
三个字。端正。清晰。
许琳琳抱着作业本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沉沉地跳了一下。
亦涛。
那个“涛”字。同一个字。
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在她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后来……
记忆的碎片在光晕里继续翻涌。
是在拥挤的饮水机前排队。她拿着水杯,百无聊赖地看着前面晃动的人头。一抬眼,就看见他站在斜前方的队伍里。侧脸对着她,下颌线清晰流畅。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过头,视线毫无预兆地撞了过来。
不是那种带着笑意的、善意的目光。
而是一种……直勾勾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甚至有些锐利的凝视!
那目光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瞬间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专注和……困惑?仿佛在辨认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许琳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瞬间滚烫!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水杯冰凉的塑料外壳。
等她再抬起头时,他已经转回了头,只留下一个挺拔的后脑勺轮廓。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还有一次……
是在放学后的教学楼走廊。夕阳的余晖将长长的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她背着书包,和几个同班女生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走到楼梯口拐角处时,脚步顿住了。
他。
彭亦涛。
就站在楼梯口旁边的窗台前。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只是一个人,微微侧身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半边身体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另一半则隐在渐深的阴影里。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并没有看。目光……正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穿过走动的稀疏人群,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依旧带着那种探究的、锐利的专注。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极其复杂的问题。
许琳琳的脚步瞬间僵住!周围的喧闹声仿佛瞬间远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束目光的重量,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让她无所遁形。
旁边的女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随即发出一声促狭的轻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哎,琳琳,彭亦涛又在看你呢!”
许琳琳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低下头!拉着同伴的手,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下楼梯!脚步慌乱,甚至有些踉跄。身后那道直勾勾的目光,仿佛还粘在她的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看她?
那目光里……没有恶意,没有轻佻,甚至没有少年人常有的那种羞涩或爱慕。
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巨大困惑的、近乎固执的……审视。
像是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谜题。
而每一次……每一次当她看到他那身蓝白校服背后印着的、清晰无比的“彭亦涛”三个字时……
心脏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总会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悸动一下。
像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
仅仅……因为那个相同的字吗?
许琳琳的目光重新落回习题册页脚那片模糊的、带着橡皮碎屑的浅灰色墨痕上。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片粗糙的纸面。
那抹极淡的、如同初绽樱花般的粉色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羞涩,没有甜蜜。
只有一种……洞悉了某种荒谬因果后的……平静的自嘲。
为那个……仅仅因为一个相同的字眼,就在心底漾起涟漪的……自己。
也为那个……在生命尽头,依旧会被一个陌生少年直勾勾的目光所扰动的……自己。
窗外的金色光带渐渐偏移、黯淡。
习题册雪白的纸页上,那道被擦去的名字痕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像一颗……被强行抹去的、却依旧留下印记的……青涩的心事。
也像……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短暂的、无声的……走廊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