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光与影

六年级下学期。四月的风带着暖意和香樟树新叶的清香，卷过附中教学楼的走廊。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泼洒进来，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又被匆匆穿行的脚步切割成晃动的碎片。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油墨纸张的气息，还有少年人身上蒸腾出的、混合着汗水和青春荷尔蒙的蓬勃热气。

许琳琳抱着刚收上来的语文作业本，穿过喧闹的走廊。午休刚结束，走廊里人声鼎沸。男生们勾肩搭背地追逐打闹，女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说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午后的慵懒和躁动。

“琳琳！”肩膀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是同班的闺蜜刘茜。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发梢染着几缕时髦的栗色，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凑近许琳琳耳边，压低声音：“哎，告诉你个秘密！”

许琳琳停下脚步，侧过头：“什么？”

刘茜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声音压得更低：“邱明宇……他好像……暗恋你！”

许琳琳的心脏毫无预兆地、沉沉地跳了一下！脸颊瞬间涌上一股热意！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作业本，指尖微微收紧。

邱明宇？

那个……五年级时，总喜欢在她练舞时偷偷往她课桌里塞薄荷糖的男生？那个……在体育课上，带头喊她“许天鹅飞不动啦”的男生？那个……塞给她的薄荷糖总是被他捏得皱巴巴、糖纸上还沾着汗渍的男生？

记忆的碎片瞬间翻涌上来。带着薄荷糖清凉微甜的气息，也带着操场边刺耳的哄笑声和糖纸上黏腻汗渍的触感。心口那片平静的湖面，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复杂难言的涟漪。有被窥破心事的微甜悸动，也有被当众嘲弄的难堪刺痛。

“你……别瞎说。”许琳琳低下头，声音有些发紧。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谁瞎说啦！”刘茜撇撇嘴，一脸笃定，“我亲眼看见的！昨天放学，他偷偷跟在你后面好一段路呢！眼神……啧啧啧……”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夸张的暧昧，“那叫一个深情款款！”

许琳琳的脸颊更烫了。她慌乱地移开视线，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前方走廊拐角处。

就在那一瞬间！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怀里的作业本因为惯性微微向前滑了一下，又被她下意识地死死抱住！

拐角处。六年级（3）班的教室门口。

彭亦涛。

他穿着那身熟悉的蓝白校服，背对着她。身形挺拔，肩背线条流畅有力。他正微微弯着腰，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似乎挡住了某个人的去路。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带着少年人特有顽劣和戏谑的弧度！那笑容……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轻松！肆意！甚至……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坏！

被他挡在门框和墙壁之间的是一个女生。许琳琳认得她。是隔壁班的许瑶。一个同样姓许、性格活泼开朗、扎着丸子头的女生。此刻，许瑶正仰着脸，气鼓鼓地瞪着彭亦涛，脸颊因为生气和奔跑而泛着红晕，像两颗熟透的苹果。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似乎想去推搡彭亦涛挡在身前的手臂。

“彭亦涛！你让开！”许瑶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娇嗔的怒意，“把我的笔记本还我！”

彭亦涛非但没让，反而笑得更加肆意！他身体微微前倾，将许瑶逼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手里捏着一个粉色的、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笔记本！

“就不给！”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清朗而富有磁性，“有本事自己来拿啊！”

“你……你无赖！”许瑶气得跺脚，伸手去够那本笔记本。彭亦涛灵活地侧身躲开，手臂举得更高，笔记本在阳光下晃动着。

“跳啊！跳高点！”他笑着逗她，眼神里闪烁着恶作剧得逞般的、亮晶晶的光芒。

许瑶又气又急，踮起脚尖，奋力去够。彭亦涛一边笑着躲闪，一边故意把笔记本晃来晃去。两人在教室门口狭窄的空间里追逐打闹起来。许瑶的丸子头因为动作而微微晃动，几缕碎发垂落下来，贴在汗湿的额角。彭亦涛脸上那轻松肆意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就在彭亦涛和许瑶追逐打闹的几步开外，教室门框的阴影里，还倚着一个身影。

是林浩。彭亦涛的同班同学，也是他关系最好的兄弟。他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身形比彭亦涛略瘦削一些，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狭长，此刻正微微眯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看戏般的笑意。他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物理习题册，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打闹的两人身上，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时不时地、极其短暂地、扫过僵立在走廊另一端的许琳琳。

那目光很轻，很淡，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仿佛只是无意间掠过的随意感。但每一次扫过，都像一根细小的羽毛，极其短暂地拂过许琳琳的侧脸轮廓，随即又迅速移开，重新落回彭亦涛和许瑶身上。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好奇？探究？还是……一丝被刻意掩饰的、更深沉的东西？

许琳琳僵在原地。怀里的作业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心脏深处那片刚刚被邱明宇的名字搅动的涟漪，瞬间被一股莫名的、冰凉的酸涩感覆盖、冻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脸颊上刚才因为刘茜的话而涌上的热意，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冰凉。

她看着彭亦涛脸上那从未对她展露过的、轻松肆意的笑容。看着他和许瑶之间那种自然而亲昵的互动。看着许瑶气鼓鼓又带着娇嗔的表情。看着阳光下那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的、和谐又刺眼的画面。还有……那个倚在门框阴影里、目光若有若无扫过她的林浩。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脏，缓慢地收紧。

就在这时——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正在和许瑶追逐打闹的彭亦涛，动作毫无预兆地顿了一下！

他猛地转过头！

目光！如同两道骤然亮起的探照灯！瞬间穿透走廊里晃动的人影和喧闹的声浪！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僵立在几米开外的许琳琳身上！

那目光！

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探究意味的、锐利的、甚至有些困惑的审视！

不再是跑道上那种燃烧着火焰的、势不可挡的专注！

而是……

一种……猝不及防的、毫无掩饰的、如同被阳光瞬间点亮的……

喜欢！

那眼神里翻涌着清晰无比的、炽热滚烫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情感！像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像冰封的湖面瞬间解冻！像所有压抑的星光在这一刻轰然炸裂！直直地、毫无保留地、穿透空气！狠狠地撞进许琳琳猝不及防的瞳孔深处！

那目光是如此直接！如此滚烫！如此……不容置疑！

许琳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倒流回四肢百骸！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脸颊滚烫得如同被火焰灼烧！呼吸彻底停滞！怀里的作业本差点脱手滑落！

她甚至忘记了眨眼！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围所有的喧嚣！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只剩下那道如同实质般、带着滚烫温度的目光！和她自己擂鼓般疯狂跳动的心跳声！

彭亦涛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轻松肆意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被猝然撞破心事的、巨大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举着笔记本的手僵在半空。身体还保持着微微前倾、准备躲闪许瑶的姿势。

倚在门框阴影里的林浩，脸上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瞬间僵住！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彭亦涛那猝然凝固的表情和那道如同实质般投向许琳琳的、滚烫的目光！他握着习题册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目光在彭亦涛和许琳琳之间飞快地扫视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刺痛般的阴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阳光依旧灿烂。走廊里的喧嚣依旧。许瑶似乎还在气鼓鼓地说着什么。林浩僵在阴影里。但这一切，在许琳琳的感官里，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和晃动的光影。

只有那道目光。

那道……清晰写着“喜欢”的目光。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也劈开了所有关于“涛”字的、模糊的、自欺欺人的联想！

原来……

原来他那样看她……不是因为困惑。

不是因为审视。

而是……

喜欢。

许琳琳猛地低下头！像被那道滚烫的目光灼伤！脸颊烧得通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乱撞！几乎要震破耳膜！她死死地抱紧怀里的作业本，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硬质的封面边缘！

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不敢确认那道目光是否还在！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跌撞撞地冲进旁边通往办公室的走廊拐角！将自己彻底藏进那片相对安静的阴影里！

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瓷砖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却丝毫无法平息脸颊的滚烫和胸腔里那几乎要爆炸的狂乱心跳！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怀里的作业本沉重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拉扯感！

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道……如同烙印般刻在视网膜上的、滚烫的、写着“喜欢”的目光！

还有……彭亦涛那张……猝然凝固的、带着惊愕和慌乱的脸！

以及……阴影里，林浩那双……震惊、阴郁、如同被背叛般刺痛的眼睛！

心脏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冰层瞬间碎裂！融化！沸腾！掀起滔天的巨浪！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巨大的轰鸣声，席卷了所有的理智和思考！

她缓缓地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自己滚烫的脸颊。

指尖的凉意，像一根细小的冰针，刺穿了灼热的皮肤。

也刺穿了……那个被强行构建在“涛”字之上的、摇摇欲坠的幻象。

原来……一切无关那个字。

只关乎……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