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很安静。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耳膜深处盘旋。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却被床头柜上那瓶新换的、开得正盛的白色洋桔梗的清冽香气中和了大半。阳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在外,只在边缘缝隙处漏进一线灿烂的金色,斜斜地切在地板上,像一道流淌的蜜糖。
许琳琳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空荡荡地罩着骤然清瘦的身体,像挂在一个过于纤细的衣架上。脸颊上那层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红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温暖,如同初春薄雪下透出的霞光。嘴唇带着一点浅淡的、如同初绽樱花般的粉。她的眼睛微微弯着,清澈的瞳孔里映着窗外那条金色的光带,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手腕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细管蜿蜒向上,连接着床头悬挂的输液袋。淡黄色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入滴壶,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窗外那条金色的光带上,也没有落在床头柜上那束喧闹的鲜花上。而是专注地、近乎出神地,落在自己搁在薄被上、瘦得骨节分明的手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想抓住什么,又徒劳地松开。
思绪像沉入湖底的羽毛,无声地飘荡。记忆的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旋转、沉浮。
祠堂里那道冰冷下撇、如同刀锋般砸在地上的视线……
海边颠簸中巴车里,那声压抑着巨大重量、从紧贴门板的唇缝里挤出的“回去想办法”……
失控翻滚的车厢里,那堵带着血腥气、玉石俱焚般死死压住她的滚烫胸膛……
医院急诊室隔间,那双布满血丝、通红得如同泣血的眼睛……
海边民宿门厅里,那声沉重压抑、如同砂砾摩擦的吸气声……
还有……操场上那道撕裂晨雾、势不可挡的深红色闪电,和那猝不及防撞入眼底、滚烫得如同熔岩的……喜欢……
每一种眼神。每一道声音。每一次触碰。都像冰冷的刻刀,在她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上,刻下深浅不一的划痕。湖面下,是冻结的、盘根错节的荆棘,是无声塌陷的冻土,是沉入黑暗的星辰碎片。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深处那股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正缓慢而坚定地漫上来,试图将她拖入永恒的、温暖的黑暗。那黑暗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彻底摆脱这具冰冷沉重的躯壳,摆脱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那些刻在冰层上的、冰冷刺骨的划痕。
就在这时——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敲门声。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刻意的轻柔。
林月华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开衫,脸上带着一种精心修饰过的、混合着疲惫和强打精神的柔和表情。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骨瓷杯,杯口袅袅地升腾着白色的热气,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带着甜腻奶香的温暖气息。
“琳琳,”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温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喝点热牛奶吧?刚温好的,加了点蜂蜜,助眠的。”
她走到床边,将杯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杯底接触光滑的柜面,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浓郁的奶香瞬间弥漫开来,强势地盖过了洋桔梗的清冽和消毒水的冰冷。
许琳琳的目光从自己手上移开,平静地落在那个冒着热气的白色骨瓷杯上。杯口边缘凝着一圈细密的、亮晶晶的奶皮。热气氤氲,模糊了杯壁细腻的骨瓷纹理。
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林月华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一丝更深沉的、被强行压下的恐慌。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碰了碰杯壁,试了试温度,随即又用更轻柔的声音催促道:“不烫了,温的,正好喝。乖,喝一点,暖暖身子。”
许琳琳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母亲脸上。林月华的眼角带着明显的细纹,精心描画的妆容下,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深重的忧虑。那双曾经总是带着优越感和掌控力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的光。
许琳琳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这脆弱的光刺了一下,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很轻,很快又沉没在冰冷的湖底。
她极其缓慢地、近乎机械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接过了那个温热的骨瓷杯。
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昏沉的甜腻感。浓郁的奶香混合着蜂蜜的甜味,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暖意。
她低下头。看着杯子里乳白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奶皮,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晕。热气扑在脸上,带着湿润的暖意。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狐疑,如同冰层下悄然游过的暗流,瞬间掠过心头。
这牛奶……似乎……比平时更甜腻?香气……更浓郁?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放松警惕的暖意?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杯口那圈亮晶晶的奶皮上。
林月华站在床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许琳琳握着杯子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忍住。
病房里陷入一片短暂的、粘稠的寂静。只有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和输液滴壶里规律的“嗒、嗒”声。
许琳琳的目光从杯子上移开,再次平静地落在母亲脸上。看着那双写满紧张和期待的眼睛。看着那强装镇定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嘴角。
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无声地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
她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
然后。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杯口凑近唇边。
温热的、带着浓郁甜香的液体,滑入干涩的口腔。顺着喉咙,缓缓流下。带来一股暖流,沿着食道,一路蔓延至冰冷的胃囊。
那暖意……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昏沉的重量感。像一团吸饱了热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坠入身体深处。
林月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神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狂喜!她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柔软的肉里!
许琳琳喝得很慢。一口。又一口。浓郁的奶香和甜腻的蜂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暖意。那股沉甸甸的、令人昏沉的暖流,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漫上来,迅速淹没了四肢百骸。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巨大的黑色羽翼,温柔而强势地覆盖下来。
眼前的光线开始变得模糊、晃动。床头柜上那瓶白色的洋桔梗,在视线里扭曲、变形,像一团模糊的白色光晕。母亲那张写满激动和期待的脸,也渐渐变得遥远、模糊不清。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船只,被巨大的、温暖的黑暗温柔地包裹、拖拽、下沉……
“哐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白色的骨瓷杯从她无力的指尖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杯底残留的乳白色液体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许琳琳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靠在摇高的病床靠背上。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覆盖下来。遮住了那双清澈的、此刻已失去所有焦距的瞳孔。
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脸颊上那层奇异的红润,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不真实的暖意。
她睡着了。
或者说……陷入了某种……被强行安排的、深沉的昏睡。
林月华猛地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女儿的鼻息!感受到那均匀温热的呼吸后,她紧绷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巨大的、混合着狂喜和恐惧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她死死地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这时——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医护人员无声而迅速地涌了进来!动作训练有素,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专业感!推着一辆铺着白色无菌单的移动病床!
“快!时间到了!”为首的一个医生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林月华像被惊醒般猛地后退一步!让开位置!泪水还挂在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两个护士动作利落地解开许琳琳身上的病号服连接线,极其小心地将她如同易碎的瓷器般,从病床上转移到冰冷的移动病床上!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许琳琳毫无知觉。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布偶。脸颊上那层奇异的红润,在手术室推车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燃烧生命最后的余烬。
移动病床被迅速推出病房!轮子在地板上发出急促而冰冷的滚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林月华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双手死死地抓着移动病床冰冷的金属栏杆,指关节捏得死白!泪水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琳琳……我的琳琳……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推车穿过长长的、光线惨白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空气冰冷得如同凝固的寒冰。
推车被迅速推进一扇厚重、紧闭的、印着红色“手术中”灯牌的巨大金属门内!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
金属门在身后重重合拢!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也隔绝了林月华撕心裂肺的哭喊!
门内。
是无影灯惨白刺目的光芒!是冰冷金属器械碰撞发出的、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是消毒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是各种监测仪器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电子音!
许琳琳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芒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穿她紧闭的眼睑。身体被无菌单覆盖,只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纤细的脖颈。手腕上埋着的留置针被迅速连接上新的输液管路。冰凉的液体如同细小的毒蛇,沿着透明的管道,无声地注入她冰冷的血管深处。
麻醉师戴着口罩的脸在她上方晃动。冰冷的器械触碰着她的皮肤。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准备静脉注射麻醉诱导剂……”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深渊。身体仿佛漂浮在冰冷的宇宙虚空。只有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下沉……
冰冷的钢针。刺穿皮肤。凿开骨骼。深入骨髓。
像一把冰铸的钥匙。强行插入。转动。
试图开启一扇……通往未知生死的……沉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