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像一层洗不掉的油膜。空气里混杂着新鲜花束的甜腻香气、药物残留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阳光晒热被褥后散发出的、干燥的暖意。窗帘被拉开了一半,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地泼洒进来,金灿灿的,带着初夏特有的、饱满到近乎喧嚣的生命力,落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跳跃着,流淌着,像一池融化的碎金。
许琳琳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依旧空荡荡地挂在骤然清瘦的身体上,像挂在一个过于纤细的衣架上。但她的脸颊,那层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红润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特有的、带着点瓷白的、脆弱的干净。嘴唇也失了那种樱花般的粉,显得有些苍白干涩。只有那双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此刻安静地望着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新长出的香樟树叶。叶片是嫩绿的,边缘还带着一点透明的质感,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反射着碎金般的光点。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像两泓映着天光却不起波澜的深潭,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沉淀下了一些更深、更沉的东西。
手腕上埋着的留置针已经被拔掉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淡粉色的针眼,像一颗被遗忘的、褪色的朱砂痣。手背上那些因为反复输液而留下的青紫色淤痕也淡了许多,只剩下几道浅淡的、如同水墨晕染开般的印子。床头悬挂的输液袋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金属挂钩,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
“恢复得非常好!”主治医生翻看着手中的病历夹,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混合着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笑容,“移植的干细胞已经成功植活,各项指标都在稳步回升。排斥反应控制得也很理想,比我们预想的要好得多。”他用笔在纸上点了点,“今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林月华站在床边,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掩盖不住眼底浓重的疲惫和黑眼圈,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带着巨大光芒的神采!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她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它们滚落下来,只是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谢谢……谢谢医生!太好了……太好了!”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许琳琳放在薄被外那只苍白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握着,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温度都传递过去!那只手冰凉,骨节分明,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许琳琳的目光从窗外那片嫩绿的树叶上缓缓收回。她微微侧过头,平静地看着母亲激动得微微发抖的脸,看着那双盛满泪水和巨大喜悦的眼睛。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没有重获新生的激动。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医生宣布的,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消息。
她甚至没有去看医生。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将那只被母亲紧握的手,轻轻地、但不容置疑地……抽了回来。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无力感。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疏离。
林月华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一下!她错愕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又看看女儿平静得近乎冷漠的侧脸,眼底的喜悦被一丝猝不及防的刺痛和更深的不安所取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医生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轻咳了一声,合上病历夹:“回去后按时服药,定期复查,注意休息和营养。有任何不适随时联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许琳琳苍白的脸上,语气温和了些,“小姑娘,你很坚强。好好休息。”
许琳琳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几乎看不出来。
医生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阳光依旧灿烂地泼洒着,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花香混合的、奇特的暖意。
林月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她走到窗边,动作有些僵硬地拉开另一半窗帘。更强烈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将整个病房照得亮堂堂的,甚至有些刺眼。她转过身,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轻快:“琳琳!听到没?我们可以回家了!妈妈这就去办手续!你收拾一下东西?想吃什么?妈妈回去给你做!炖鸡汤?还是你喜欢的糖醋排骨?”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强行打破寂静的、虚张声势的热闹。
许琳琳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嫩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晕。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抬起那只刚刚被母亲紧握过的手。
苍白、瘦削的手指,微微屈起。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拂过左手手背上那个淡粉色的、小小的针眼。
指尖的触感冰凉。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残留的刺痛感。
就在指尖触碰到针眼的瞬间——
一段极其模糊、如同隔着重水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极其短暂地刺穿了意识深处那片混沌的黑暗!
冰冷!刺骨的冰冷!像被浸泡在万年寒冰里!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意识沉浮在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深渊!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却带着巨大存在感的……触碰感!
不是冰冷的器械!不是针头的刺痛!
是一种……温热的!干燥的!带着清晰指纹纹路的……指腹的触感!
极其短暂!极其轻柔!如同羽毛拂过!落在她……冰冷、僵硬、插满管子的……左手手背上!
那触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近乎……颤抖的力道! 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随时可能消散的珍宝!
随即!那触感如同被惊动的蝴蝶,瞬间消失!被更深的黑暗和更刺骨的冰冷彻底吞没!
许琳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栗了一下!
像一片被微风拂过的、即将凋零的枯叶。
指尖停留在那个淡粉色的针眼上。久久没有移开。
眼底那片深沉的平静,如同投入了一颗微小石子的古井,极其短暂地、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死寂。
她缓缓地收回手。目光依旧平静地望着窗外那片跳跃的阳光和嫩绿的树叶。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颤栗和模糊的记忆碎片,只是幻觉。
林月华已经拿着单据匆匆走出了病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病房里只剩下许琳琳一个人。
阳光温暖地包裹着她单薄的身体。空气里弥漫着新生的、充满希望的气息。
她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阳光里的、冰冷的瓷器。
只有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模糊的、温热的触感……极其轻微地……撬动了一下。
像冰层下,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胚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