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五一假期的农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粘稠的、混合着泥土腥气、牲畜粪便、烧烤油烟和廉价香水的、令人窒息的暖意。暮色四合，天光被迅速吞噬，只剩下农庄里悬挂的、蒙着油污和飞虫尸体的白炽灯泡，在浓稠的黑暗里投下几团昏黄、晃动的光晕。巨大的露天烧烤场地上，人声鼎沸。炭火在铁架下噼啪作响，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声响，混合着男人们粗声大气的划拳声、女人们尖利的谈笑声、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叫声，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耳膜发胀的声浪。
许琳琳穿着一条新买的、印着卡通小花的粉色连衣裙，裙摆蓬松。她微微低着头，避开那些端着啤酒杯、摇摇晃晃走过的醉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脚步有些慌乱地穿过喧闹的人群。脸颊因为奔跑和烧烤炉的热气而微微泛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里紧紧攥着许薇塞给她的一小把烤得焦糊的玉米粒，指尖被烫得有些发红。
“琳琳姐！快点！我们去那边看萤火虫！”许薇的声音在前面不远处响起，带着孩子特有的、毫无顾忌的兴奋。她穿着同样崭新的碎花小裙子，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粉蝴蝶，在昏暗的光线下蹦蹦跳跳地引路。
许琳琳加快脚步，小跑着跟上。裙摆随着跑动微微扬起。心脏在胸腔里因为奔跑和周围喧闹的环境而微微加速跳动。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呛人的油烟味，不喜欢震耳欲聋的噪音，不喜欢那些带着酒气和汗味的陌生目光。但许薇的兴奋感染了她，让她暂时忘记了不适，只想快点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喧嚣。
她们穿过烧烤区，跑向农庄深处一片相对安静的、靠近小树林的空地。空气里的油烟味淡了些，混杂进青草和泥土的微腥气息。光线更加昏暗。只有远处农舍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和悬挂在屋檐下几盏蒙尘的、光线昏黄的路灯。
“就在前面！我白天看到好多！”许薇兴奋地指着前方一片被黑暗笼罩的草丛。
许琳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黑暗中，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她有些失望，但还是跟着许薇继续往前跑。
就在她们即将跑过一栋低矮农舍的后门时——
门槛！
一道高出地面半尺、用粗糙水泥砌成的、毫不起眼的门槛！毫无预兆地、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猛地横亘在许琳琳奔跑的路径上！
天太黑！光太暗！视线完全被前方那片想象中的萤火虫吸引！脚步太快！重心前倾！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许琳琳的脚尖猛地撞上那坚硬冰冷的水泥棱角！一股巨大的、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从脚趾传遍全身！身体失去平衡！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猛地向前扑倒！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无数根钢针同时刺穿的、撕裂般的剧痛！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狠狠擦过！火辣辣的刺痛感瞬间席卷了神经末梢！
“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痛哼！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狼狈地趴在地上。膝盖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骨头缝里搅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皮肤蜿蜒流下，带着粘腻的触感！手掌火辣辣地疼，掌心被粗糙的水泥地面擦破，渗出血珠，混着沙砾，粘在皮肤上！粉色连衣裙的裙摆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像一朵被踩进泥泞里的花！额角似乎也被蹭破了皮，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
巨大的疼痛和猝不及防的惊吓，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落叶。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琳琳姐！”许薇惊恐的尖叫声在耳边响起！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扑过来，蹲在许琳琳身边，小手慌乱地想要扶她，却又不敢触碰，声音带着哭腔，“琳琳姐！你没事吧？摔疼了吗？流血了！好多血！”
许琳琳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巨大的屈辱感和疼痛让她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挣扎着想要自己爬起来，膝盖传来的剧痛却让她瞬间脱力，身体再次重重地跌回冰冷的地面！带来一阵更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时——
脚步声。
极其轻微、带着一丝拖沓的脚步声。从农舍后门那片更深的阴影里传来。
许琳琳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沉沉地漏跳了一拍！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羞耻和期待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忘记了膝盖的剧痛！忘记了手掌的刺痛！忘记了流淌的鲜血！所有的感官都瞬间聚焦在那片黑暗的阴影里！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努力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乞求，死死地钉向那片黑暗！
是他！
许涛！
他正从农舍后门那片浓重的阴影里走出来。身形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运动裤。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手里拿着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似乎刚去后院接水回来。
他的脚步在踏出阴影的瞬间，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目光！如同两道骤然亮起的探照灯！瞬间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和弥漫的灰尘！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狼狈地趴在地上、膝盖流血、泪流满面的许琳琳身上！
那目光！
不再是祠堂里那种带着冰冷审视的、锐利的、甚至有些困惑的视线！
不再是海边民宿门厅里那种布满血丝、翻涌着巨大痛苦和绝望的通红！
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短暂的、如同被电流瞬间贯穿的……惊愕和震动！
瞳孔骤然收缩！下颌线瞬间绷紧！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瓶身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僵立在门框投下的那片狭窄的阴影里！阳光落在他半边身体上，勾勒出清晰而僵硬的轮廓！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时间停滞了！只剩下许薇带着哭腔的抽噎声，和远处烧烤场传来的、模糊的喧闹声浪。
许琳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震破耳膜！脸颊滚烫得如同被火焰灼烧！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猝然撞破狼狈的难堪，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缓慢地收紧！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沾满泥土的裙子，流血的膝盖，泪痕交错的脸颊，还有那双……带着卑微乞求的、泪眼朦胧的眼睛！
她死死地盯着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喉咙里涌上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委屈！嘴唇微微颤抖着，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喊出那个字——
“哥……”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期待！
然而——
就在这个字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
许涛眼底那瞬间的惊愕和震动，如同被强风吹散的微尘，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冰冷的死寂！
那死寂迅速蔓延！覆盖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拒人千里的空白！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下，随即猛地移开视线！动作迅猛得带起一股小小的气流！像被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烫到一般！
他不再看许琳琳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团碍眼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拎着矿泉水瓶的手臂僵硬地摆动了一下，脚步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逃离般的仓促，猛地转向！朝着烧烤场喧嚣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走去！背影挺直，却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弓弦！深色运动裤下露出的、线条流畅的小腿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贲起！
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远处的喧闹声浪里！
没有停留！
没有询问！
没有伸手！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只有那道……冰冷决绝的、如同刀锋般狠狠劈下的……回避视线！
像一盆浸骨的冰水混合物！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许琳琳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带着卑微乞求的光！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被冰冷的齿轮深深碾磨！带来一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剧痛！喉咙里那声未喊出的“哥”，被死死地哽住！化作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涌上喉咙！又强行咽下！灼烧着食道！
眼泪汹涌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和膝盖流下的鲜血混在一起！洇开一片深色的、无声的、带着巨大屈辱和绝望的印记！
“琳琳姐……琳琳姐你别哭……”许薇被吓坏了，小手慌乱地拍着许琳琳的背，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去叫大人来！”
许琳琳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更浓的铁锈味！她猛地低下头！将整张脸深深地埋进沾满泥土和灰尘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破碎的呜咽声！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冰冷角落的、瑟瑟发抖的流浪猫！
膝盖的剧痛！手掌的刺痛！额角的灼热！此刻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有心口那片被那道冰冷视线狠狠劈开的、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吞噬了所有的感觉！
原来……
原来她以为的……祠堂树下那短暂的守护……海边失控客车前那堵滚烫的胸膛……甚至医院走廊里那声沉重的吸气……都只是……幻觉？
或者……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施舍？
而此刻……她狼狈的摔倒……流血的膝盖……无助的哭泣……在他眼里……甚至不值得他停留一秒？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脏，缓慢地收紧！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绞痛！
她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柔软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真实的痛感，来抵消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琳琳！小薇！你们在哪儿？”远处传来林月华带着焦急的呼唤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
许琳琳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粗暴！皮肤被沙砾刮得生疼！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止住抽噎！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难看的、带着巨大委屈和倔强的表情！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忍着膝盖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起来！身体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再次摔倒！她死死地抓住旁边一根粗糙的木桩！才勉强站稳！
“妈……我……我没事……”她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行压抑的颤抖。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她甚至不敢去看跑过来的母亲！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泥土和鲜血的、微微颤抖的脚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强行掰直、却随时可能断裂的枯枝！
林月华冲了过来，看到许琳琳膝盖上刺目的鲜血和沾满泥土的裙子，吓得脸色煞白：“天哪！琳琳！你怎么摔成这样！疼不疼？快让妈妈看看！”她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想要查看伤口。
许琳琳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母亲伸过来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巨大的抗拒！膝盖传来的剧痛让她身体一晃！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铁锈味！才没有痛呼出声！
“我……我自己能走！”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决绝的倔强！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说一句话！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忍着膝盖撕裂般的剧痛！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农舍的方向！踉跄地走去！
脚步沉重！每迈出一步！膝盖都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骨头缝里搅动！额角的冷汗混着泪水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粉色的裙摆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被折断却不肯倒下的旗！背影单薄而倔强！带着一种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孤独！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黑暗里。
许涛僵立在烧烤场边缘的阴影中。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的矿泉水瓶。塑料瓶身被他捏得严重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个踉跄前行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上！眼神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剧烈情绪——痛苦？挣扎？懊悔？还是某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它们像被强行搅动的漩涡，在那片冰冷的底色里疯狂旋转、撕扯！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
他的下颌线绷紧到极致！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脸颊肌肉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剧烈抽搐！额角暴起的青筋狰狞地凸起！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如同冰层下挣扎的暗流！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个背影！脚步踉跄地、跌跌撞撞地冲进旁边那片更深的黑暗里！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般的、破碎的嘶吼！那声音被远处的喧闹声瞬间吞没！
黑暗中。只有那个被捏得变形的矿泉水瓶，被他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砸向冰冷坚硬的墙壁！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黑暗里回荡！如同……心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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