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像一道赦令,将许琳琳从那个透明玻璃罩般的教室里释放出来。她几乎是逃离般地收拾好书包,动作快得有些仓促,深蓝色的校服裤腿擦过桌角,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没有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等她。那个由周晓芸、李悦等人形成的、带着无形壁垒的小圈子,早已在她起身之前,就默契地汇合,嬉笑着涌出了教室后门,将她和一片狼藉的课桌椅留在身后。
深秋的黄昏来得早,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近乎于白的蓝色,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片大片凋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枯脆的、碎裂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被放大,反而更衬出四周的空旷和寂寥。许琳琳独自走着,书包带勒在单薄的肩膀上,带来一丝真实的压迫感。她微微缩着脖子,下巴埋进校服衬衫的领口里,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风。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的画面:那些躲闪的目光,那些心照不宣的低语,那些轻易出口又轻易被遗忘的承诺……像一盘卡带的录音机,反复播放着令人沮丧的杂音。
她对邱明宇的想念,在这种冰冷的现实对比下,变得愈发具体而尖锐。那不再仅仅是怀念小学的阳光,而是迫切地需要一份来自过去的、被“证实”过的认可,来对抗眼下这令人窒息的否定。她甚至偷偷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灰色星球的对话框,输入了“在吗?”,指尖悬在发送键上,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一种莫名的怯懦和一种害怕连这份回忆也被现实玷污的恐惧,阻止了她。那份被向暗示的“喜欢”,像一颗被珍藏起来的、虚幻的糖果,只能在内心最苦涩的时候,偷偷舔舐一下外壳,却不敢真正咬开,怕里面是空的,或者,更糟,是变质的。
推开那扇沉重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深棕色家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和尘埃的、熟悉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玄关的灯没有开,幽暗的光线从客厅的窗户透进来,将家具的轮廓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父亲许建国还没有回来,家里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空洞而清晰。
她换上拖鞋,像一抹幽魂般飘进客厅。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渐次亮起的霓虹,像一片虚假的、没有温度的星海。玻璃窗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一个穿着蓝白校服、身形单薄、面容模糊的少女,嵌在繁华的夜景前,却像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真空地带。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许建国回来了,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气和显而易见的疲惫。他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看到站在窗前的许琳琳,似乎愣了一下。
“琳琳?怎么不开灯?”他的声音带着工作后的沙哑,一边说一边按亮了客厅的主灯。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昏暗,也让许琳琳无所遁形。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回来了。”许建国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冰水,喝了一大口,然后像是才想起什么,语气带着一种例行公事般的、略显生硬的关切,“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怎么样?
许琳琳的喉咙动了动,像是有无数句话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来,想要倾诉那些冰冷的孤立、那些失信的邀约、那些背后的议论……但最终,它们全部哽在了喉咙深处,化作一片沉默。她看着父亲疲惫的、带着疏离感的侧脸,那些话便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她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行。”
许建国似乎也没有期待更详细的答案,他“嗯”了一声,目光在厨房流理台上扫过,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又从冰箱里拿出那个印着俗气红色字样的塑料拎袋——“香酥可口”。
“哦,这个,”他把袋子放在餐桌上,发出轻微的塑料摩擦声,“你三伯母捎来的那些零食,你别忘了吃。放久了该不好吃了。”他的语气平常,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事。
许琳琳的目光落在那个刺眼的袋子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酸胀感。三伯母……许涛的妈妈……在这个她最需要一点真实的、温暖的联结的时刻,这袋来自那个已然遥远、甚至带着某种禁忌色彩的世界的东西,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又像是一种冰冷的讽刺。
她没动,也没说话。
就在这时,许建国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接起电话,走到了阳台上去。透过隔音并不算太好的玻璃门,许琳琳能隐约听到他压低的、带着不耐烦的声音:“……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那边的事已经处理完了……琳琳?她刚回来,看着还行……嗯,挂了。”
电话很短。许建国很快返回客厅,脸上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一层。他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盯着那袋零食的许琳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合着无奈、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和更多的……一种近乎放弃沟通的疏离:
“你妈妈打电话来了。她……也挺担心你的。”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她就是那个脾气,说话急……你别往心里去。在学校……遇到什么事,自己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就尽量适应吧。啊?”
“尽量适应吧。”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轻轻压在了许琳琳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没有追问,没有深究,没有试图理解她沉默背后的惊涛骇浪。只有一句“适应”,像一盆温水,试图浇熄所有可能燃起的火苗,也浇灭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渴望被真正看见和理解的希望。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父亲。灯光下,父亲的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和疲惫刻下的痕迹。她忽然发现,父亲似乎也活在一个无形的罩子里,被工作、被生活、被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压力隔绝着。他们父女二人,近在咫尺,却像隔着那层冰冷的玻璃窗,各自映照着窗外虚假的繁华,内心却是一片荒芜。
心底那片冰原,无声地蔓延开来,寒气刺骨。她对邱明宇的想念,在这一刻,不再是甜蜜的怀旧,而变成了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寄托。仿佛只有牢牢抓住那份来自过去的、朦胧未明的“好感”,才能证明自己并非全然不值得被喜欢,并非注定要活在这无边的、冰冷的隔阂之中。
她最终没有去碰那袋零食。它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祭品,安静地躺在餐桌上,与这个精致却冰冷家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默默地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外面那个充满隔阂的世界,连同那袋象征着另一个世界隔阂的零食,一起关在了门外。寂静中,只有心湖冰层下,那颗被深埋的种子,仿佛在极寒中,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在积蓄着某种无人知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