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十年
青州的冬天,总比别处来得早。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云想衣阁的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司空长风站在阁楼最高处,手扶着冰凉的木栏,望着漫天飞雪簌簌落下。
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肩头,转眼便融成水珠,他却浑然不觉——恍惚间,又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清晨。
那天的雪,和今日一样大。她就是在那样的雪天里离开的,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在书案上留下一封信。
信里说“待风波平息,便会回来”,字迹还是他熟悉的那样,可字字句句,终究成了骗他的话。
十年了。她已经死了十年,雪月城外那座坟上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融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人等到她承诺的归期
风裹着雪吹过脸颊,冷得刺骨,却不及司空长风心底的半分寒凉。
(二)像谁
“爹爹!我把洛明轩那小子打趴下了!”书房门被“砰”地推开,司空千落提着长枪冲进来,脸上还沾着灰尘,颧骨处有一道浅浅的擦伤,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子。
司空长风放下手中的公文,从抽屉里拿出药膏和纱布,动作熟练地拉过女儿的手。棉签蘸着药膏轻轻擦过伤口,千落疼得龇了龇牙,却没哼一声。
他望着女儿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英气的轮廓,忽然有些恍惚。
千落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娘亲。温佑安是明艳的、张扬的,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上挑,像只狡黠又鲜活的狐狸,一颦一笑都带着夺目的光。
千落只有性格像她。那种骨子里的执拗,不服输的劲儿,哪怕被打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坚持到底的倔强,和当年的温佑安,一模一样。
“爹爹?”千落歪着头,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你哭了吗?”
司空长风这才惊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滴在了女儿的手背上,冰凉一片。他连忙别过脸,抬手揉了揉千落的头发,声音有些沙哑:“没有,沙子迷眼了。”
多可笑啊。堂堂枪仙,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如今连掉眼泪,都要找这样拙劣的借口。
(三)遗物
温佑安留下的东西很多,数不尽的财富还有其他物品……可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留下的最珍贵的遗物,是千落——是他们的女儿,是她生命的延续。
他不敢看温佑安和他写的那些信。那些信笺被他仔细收在锦盒里,锁在书房最深处的柜子里,可每个醉酒的深夜,他还是会忍不住颤抖着手,把锦盒抱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些已经泛黄的纸张。
信上的字迹渐渐模糊,他却能一字一句背出来
信纸上有几处洇开的痕迹,是干涸的水痕,应该是他过去无数个夜晚,捧着信笺时,不小心滴上去的泪。
有时他会想,如果当初他强行把她锁在雪月城,如果当初他不顾一切,带着人去暗河抢人,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可这些念头终究只是念头。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收起信笺,把锦盒锁回柜子里,转身继续批阅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公文。
只有让自己忙碌到精疲力竭,累得沾床就睡,他才不会在梦里看见她——看见她浑身是血的样子,看见她最后望向他时,眼里的不舍与遗憾。
(四)雪夜
司空长风最怕下雪的夜晚。每当这样的夜晚来临,他就会独自登上苍山,提着一壶烈酒,坐在她的坟前。
墓碑是他亲手选的青石,上面刻着“温氏佑安”。他把酒壶放在墓碑前,自己坐在雪地里,一边喝酒,一边对着冰冷的墓碑喃喃自语:
“千落今天学会惊龙变了。那丫头和你一样,总喜欢把枪花挽得华而不实,说是好看很重要”
雪落无声,只有风穿过松林的声响。没有人应答他的话,只有漫天飞雪,一层层落在墓碑上,落在他的肩头。
他仰头灌下一口烈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烧灼的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你看到现在的千落,会不会很得意?毕竟她长成了你期望的样子——坚强,勇敢,能保护自己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突然哽咽。眼眶发热,墓碑上“温氏佑安”四个字渐渐模糊,不知是被飘落的雪花覆住,还是被他忍不住落下的眼泪浸湿。
(五)余生
又是一年清明。天朗气清,风里带着初春的暖意。司空长风带着十六岁的千落来扫墓。
千落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跪在坟前,认真地把三炷香点上,插在香炉里。她双手合十,轻声说:“娘亲,我入自在地境啦!以后我就能保护爹爹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卡壳,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司空长风,有些无措地问:“爹爹,接下来我该说什么?”
司空长风望着女儿酷似自己的眉眼,又看了看墓碑上的名字,声音轻得像风:“说你过得很好。”
这是所有亡者最想听的话——想知道自己牵挂的人,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过得平安、快乐。
千落点点头,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日常琐事
司空长风站在一旁,听着女儿的话,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明艳的身影——温佑安正倚在墓碑旁,嘴角扬着熟悉的笑意,静静地听着女儿说话,眼里满是温柔。
她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多岁,停留在了最好的年华。而他,会在没有她的岁月里,慢慢老去,看着千落长大,看着她成家立业,替她完成那些未完成的心愿。
下山的时候,千落突然拉住他的袖子:“爹爹,娘亲在你心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听姬叔叔还有沐春风的老爹说娘亲很是厉害,但我还是想听听爹爹心中的娘亲”
司空长风的脚步顿了顿,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啊……”
“是个太阳一样的人。”
是个耀眼、温暖,能照亮他整个世界的人。可这样的太阳,终究还是落了——落在了十年前的那个雪天里,落在了他永远够不到的地方,遥不可及。
——
温佑安走后,司空长风的世界便彻底冷寂了下来,像终年不化的雪山,连风都带着寒意。
唯有和女儿相处时,看着千落眼底的鲜活与执拗,才会从心底透出几分暖意,那是她留下的、仅有的光。
直到故人归来——像当年那样,带着一身明艳的热,才重新把太阳带回了他沉寂已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