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东摸着棉袄上的红星，指尖还能触到丝线的温度。
秀秀站在他对面，辫子梢上的红头绳晃得人眼晕。
“东伢子，你要是走，我就跟你去。”秀秀的声音没抖，眼神却直勾勾盯着他。
吴伟东别过脸，看见窗外的资江泛着冷光。
“前线不是姑娘家待的地儿。”他扯了扯袖口，遮住手臂上的伤疤。
李万财突然拍了桌子，茶碗里的水溅出来。
“我李家的闺女，哪儿比男人差？”他指着墙上的抗日标语，“她识字，能当文书！”
吴明远咳着摇头，枯瘦的手攥住吴伟东的衣角。
“东伢子，你爹我就剩你一个了。”
吴伟东的心像被针扎，他掏出怀表放在桌上。
“这是李明瑞指导员的，我得把他的念想带到前线。”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秀秀就背着布包候在村口。
她穿了身灰布男装，辫子盘在帽子里，活像个半大孩子。
“我跟陈连长的队伍走，他们缺个抄抄写写的。”秀秀晃了晃手里的钢笔，那是吴伟东上次送她的。
吴伟东没再拒绝，他把红星帽塞进秀秀的包。
“遇到危险，就往有红星的地方跑。”
队伍走到白溪镇时，突然被一群百姓围住。
为首的是个拄着拐杖的老汉，怀里抱着个襁褓。
“长官，带上我孙子吧！”老汉膝盖一弯就要跪，“他爹娘都被鬼子杀了！”
吴伟东扶住老汉，看见襁褓里的孩子小脸蜡黄，手里攥着半块红薯。
“老叔，前线太危险。”奉显情走过来，递过两袋干粮，“我们会让后方的收容所来接孩子。”
老汉不肯接，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枪伤。
“我是红军老交通员！这孩子，得看着鬼子被打跑！”
队伍里突然有人喊：“带上他！我们轮流抱！”
吴伟东看过去，是维山乡来的学生王建国，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
“对，我们轮流抱！”十几个学生跟着喊，声音震得树叶落下来。
走了三天，到了安化地界，远远看见公路上有日军的卡车。
奉显情让队伍躲进山林，自己带着吴伟东摸过去侦查。
“三辆卡车，大概二十个鬼子。”奉显情压低声音，“后面好像拉着军火。”
吴伟东摸出腰间的手榴弹，咬开保险栓。
“等他们过了桥，我们炸桥。”
奉显情摇头，指了指远处的茅草屋：“那屋里有百姓，得先救他们。”
两人刚摸到茅草屋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声。
一个鬼子正扯着妇人的衣襟，另一个举着刺刀对着炕边的孩子。
“住手！”吴伟东大喊着冲进去，刺刀刺穿了鬼子的肩膀。
另一个鬼子转身要开枪，奉显情的猎枪先响了，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
妇人抱着孩子瘫在地上，浑身发抖。
“快跟我们走！”吴伟东扶起她，“鬼子的队伍快过来了。”
刚跑出茅草屋，就听见卡车的轰鸣声。
奉显情让妇人带着孩子先躲进山洞，自己和吴伟东往桥边跑。
“你去引开鬼子，我来装炸药。”奉显情把炸药包塞给吴伟东。
吴伟东点点头，捡起块石头往远处扔，动静惊动了卡车里的鬼子。
“八嘎！”几个鬼子端着枪冲过来，子弹擦着吴伟东的耳朵飞过。
他绕着树跑，看见奉显情正在桥下绑炸药包。
“快撤！”奉显情喊着，点燃了导火索。
吴伟东往回跑，刚跳上山坡，就听见一声巨响，桥断成了两截。
卡车掉进河里，鬼子在水里挣扎，奉显情举着枪一个个点名。
“打得好！”队伍里的人都站起来喊，连怀里的孩子都拍着小手。
走到长沙外围时，遇见了国民党的溃兵。
一个戴少校军衔的军官，正指挥士兵往老百姓的粮袋里抢粮食。
“住手！”吴伟东冲过去，一把揪住军官的衣领，“这些粮食是给前线战士的！”
军官甩开他，掏出手枪：“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是正规军！”
“正规军就抢老百姓的粮？”秀秀突然站出来，掏出军统证件，“我是长沙站的，你敢动一下试试！”
军官看见证件，脸色瞬间白了，赶紧让士兵把粮食还回去。
“周小姐，误会，都是误会。”军官陪着笑，“我们也是饿急了。”
秀秀没理他，转身对百姓说：“这些粮食，我们会护送到前线，绝不会让鬼子抢去。”
百姓们欢呼起来，有个老大娘塞给秀秀一篮鸡蛋。
“姑娘，多杀鬼子！”
队伍继续往前走，夜里宿在破庙里。
王建国抱着孩子，哼着家乡的山歌。
孩子渐渐睡着了，小手还攥着王建国的衣角。
“东伢子哥，你说我们能打赢鬼子吗？”王建国轻声问，眼睛里满是迷茫。
吴伟东摸出怀表，表盖里的“瑞金”二字在月光下发亮。
“能。”他的声音很坚定，“李明瑞指导员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牺牲的。”
秀秀坐在旁边，借着月光写日记。
她抬头看见吴伟东的侧脸，突然说：“等打完鬼子，我们就回新化，种好多好多的地。”
吴伟东笑了，这是他离开家后第一次笑。
“好，种玉米，种红薯，再给你种一院子的花。”
第二天一早，队伍被日军的侦察机发现了。
炸弹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吴伟东把孩子抱在怀里，趴在地上。
“大家快躲进防空洞！”奉显情喊着，却被一块弹片击中了腿。
“老奉！”吴伟东爬过去，看见奉显情的腿在流血。
奉显情掏出个布包，塞给吴伟东：“这是墨溪村的党员名单，你一定要交给组织。”
他还想说什么，又一颗炸弹落下来，吴伟东只觉得耳边一炸，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秀秀正给他擦脸上的血。
“孩子呢？”吴伟东挣扎着想坐起来。
秀秀指了指旁边，王建国抱着孩子，孩子还在睡，王建国的胳膊上缠着绷带。
“老奉他……”秀秀的声音低下去，眼圈红了。
吴伟东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奉显情，在墨溪村的后山，奉显情说“红军一定会回来”。
现在，奉显情走了，却把希望留给了他们。
队伍走到岳阳时，遇见了八路军的医疗队。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跑过来，检查完奉显情的遗体，对着吴伟东敬了个礼。
“同志，我们会把他好好安葬。”女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你们要继续往前走，替他杀鬼子。”
吴伟东点点头，从奉显情的布包里拿出党员名单，交给女医生。
“麻烦你把这个交给党组织，这是墨溪村所有党员的念想。”
女医生接过名单，放进贴身的口袋：“放心，我一定送到。”
离开岳阳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吴伟东抱着奉显情的枪，走在队伍最前面。
秀秀跟在他旁边，手里牵着王建国，王建国怀里抱着孩子。
百姓们站在路边，给他们递水、递干粮。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举着一面小国旗，跟着队伍跑。
“叔叔，阿姨，加油！”小男孩的声音很亮，穿透了阴沉的天。
吴伟东回头，看见小男孩的脸上满是坚定，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他想起1934年，第一次听说红军，心里满是好奇。
现在，他成了别人眼里的“红军”，成了别人的希望。
“我们会加油的！”吴伟东对着小男孩喊，声音传遍了整个队伍。
队伍继续往前走，朝着前线的方向，朝着希望的方向。
吴伟东摸了摸怀里的怀表，又摸了摸秀秀包里的红星帽。
他知道，李明瑞、奉显情，还有无数牺牲的同志，都在看着他们。
他们不能输，也不会输。
因为他们的身后，是新化的乡亲，是整个中国的百姓。
是那些等着他们回家，等着他们把鬼子赶出去的人。
走到离前线还有十里地的地方，队伍停下来休整。
吴伟东坐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的硝烟。
秀秀走过来，递给她一个红薯。
“吃点吧，一会儿就要打仗了。”
吴伟东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得很。
“秀秀，你怕吗？”他问。
秀秀摇摇头，坐在他旁边：“不怕，有你在，有大家在，我什么都不怕。”
王建国抱着孩子走过来，孩子醒了，正睁着大眼睛看他们。
“东伢子哥，秀秀姐，你们看，他笑了。”王建国的声音里满是欢喜。
吴伟东看过去，孩子的嘴角向上扬着，像个小太阳。
他突然觉得，所有的牺牲都值得。
只要能让这些孩子好好活着，能让他们看见没有鬼子的中国。
“准备出发！”远处传来了命令声。
吴伟东站起来，把怀表揣进怀里，握紧了奉显情的枪。
秀秀把红星帽戴在头上，辫子从帽子里露出来，却一点也不滑稽。
王建国抱着孩子，跟在他们身后。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脚步声整齐而坚定。
吴伟东知道，前面等着他们的，是残酷的战争。
但他也知道，他们的身后，是无数的期盼。
他想起父亲的话，想起李明瑞的话，想起奉显情的话。
所有的话，都汇成了一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这句口号，从吴伟东的嘴里喊出来，从秀秀的嘴里喊出来，从王建国的嘴里喊出来，从整个队伍的嘴里喊出来。
声音震得田埂上的草都在动，震得远处的硝烟都好像散了些。
吴伟东抬头，看见天好像亮了些，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他们身上。
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们的路，也照亮了整个中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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