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野·一

权野是从死人堆里爬到摄政王之位的，所以当他路过被满门抄斩的贺府，被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年拦住车驾时，只一眼，他便动了恻隐之心。

“让他上来。”

他一句话便止住了护卫准备赶人的动作。

那少年上了马车，却只是坐在车门处一声不吭。

“我这是捡了个来路不明的小哑巴回来么？”

不知为何，权野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难得开口调笑了少年一句。

少年闻言望向他，眸中又冷又倔。

权野被他看得一愣——说实话，自他十七岁被封摄政王至今，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种呼吸一滞的感觉了。

今日，还是四年来的头一次。

“你是贺府的吧，”权野一眼看穿了少年的身份，于是他问：“怎么逃过一劫的？”

少年抿了抿唇，有些意外这人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嗯。”少年应了一声，他似是许久未曾开过口了，声音干哑沉闷：“我叫贺连朝。”

权野一听这名字，心下了然。

坊间传闻，贺府老爷有一不被承认、养在外庄上的、至今没上族谱的庶子，名字就唤作“连朝”。

因为不被承认，所以没入族谱，因为没入族谱，所以逃过一劫。

权野对此只没由来的觉得讽刺。

权野倒了杯茶给他：“润润嗓子吧。”

贺连朝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一路上他有问必答，故而权野也知晓了他是如何因为被罚关在地窖里才逃过一劫，如何连日奔走才行至京城内，又是如何被人当成乞丐殴打，受了伤才染了不少血污。

“那你呢？”等他终于回答完权野的问题后，才顺势开口问了一句：“你还把我送去官衙吗？”

“不会。”权野答。

“为什么？”贺连朝想不明白。

面前这个人明明是当朝摄政王，为什么在抓到逃犯的时候却会选择包庇？

权野却只是看着他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换了个话题：“如今你的名字不能用了，给自己取个新名字吧。”

贺连朝这次没问为什么，只是在沉思片刻后开口——

“云岂。”

权野微微思忖：“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云岂……是个好名字。往后你便跟着我吧。”

那年贺连朝十三岁，权野二十一岁。

他以为对方是看在自己这张脸上，想留他做玩物——毕竟，他这张脸像极了他那早逝的生母——那位曾名动京城的头牌舞妓花魁。

权野将人带回府里安排了住处和下人，便一连几年未曾过问。就仿佛他从未曾带过这样一位少年回府。

直到某日他匆匆回府，途径花园长廊时意外撞见对方正在园中舞剑。

春三月的园中尽是繁花，却总也不及少年的衣袂翩跹。

少年墨发舞动，长翎击地，剑光遥指处，是一枝枝粉嫩的桃花。

许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以至于权野在数年之后，仍愿意用“惊鸿一眼”来形容那日所见。

当晚，权野头一次向人询问贺连朝的近况。

“家主，云少爷前些日子说想要一把剑，老奴便自作主张从库房取了您当年佩过的旧剑给他。”

权野一怔。

那把剑是他少时被帝师捡回府后，收到的第一把剑。

那剑分明丝毫不差，可权野就是莫名觉得它配不上今日园中那位飒爽落拓的少年郎。

“我知道了。”他道：“你下去吧。”

那日问询过后，府中下人都以为权野要开始重视云岂少爷——也就是贺连朝了。

但一连等了三个月，却一直没有下文，众人便只当那是权野的一时兴起，随口关心一下罢了。

日子转瞬又过了两个月。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万家团圆。

这个本该热热闹闹的节日里，摄政王府却比平日还要冷清几分——下人们都被特许可以回家过中秋。

而权野现今并无亲故，又要在宫里参加皇帝举办的宫宴，是以整个府内并未有多少活人——贺连朝的院子更甚，除了他，再无旁人。

宫宴未散，权野提前离席。

不知为何，今夜总有几朵云遮着月亮，让夜色显得昏暗，权野回府后提了一盏灯才独自去寻贺连朝。

远远的，他便瞧见那少年独自静坐在院里。

权野想：原来……私底下的他，是这个样子的吗？

贺连朝院里并未掌灯，权野索性也将自己手里的灯盏熄了，站在院门口光明正大的偷看贺连朝。

其实……他也是今早才知晓原来贺连朝的生辰便是在八月十五。

他原本是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的，可当他坐在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宴席上时，总会莫名其妙的想起今日过生辰的这个少年，想起了他那双又冷又倔的眸子。

他忽然很想看看那双眸子软化下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他才会提前从宫宴上离席，放弃自己喜欢看的表演。

权野回神后，贺连朝似有所感地转头朝他这边望来。

视线相接的一刹那，他们谁都不知道其实对方的心跳跟自己一样，也加快了几分。

许是上天有意而为之，一阵微风吹过，在阵阵桂花的清甜里，那几朵总挡在月亮面前的云也被吹开了。

今夜的月亮很圆，月光清冷又明亮，照在了原本站在暗处的权野身上。

“你……”贺连朝被带回来已经三年了，十六岁的少年声音已经变得成熟，带着几分男性声音的低沉问权野：“你怎么回来了？”

月色盛在他眸中，铺开一层晶亮的光。

权野见自己被发现了，干脆直接走进院里，在贺连朝身边坐下。

“宫里不好玩。”权野随便扯了个谎，试图糊弄过去。

“你骗人。”贺连朝毫不犹豫地拆穿了他，“听说陛下今日请了胡人在亥时表演马戏，你分明一直都喜欢看，怎么今日戌时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