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府邸的庭院里,青砖缝中冒出的草芽被暮色染成深灰。刘备踩过满地碎金般的银杏叶,袍角扫过石桌时带起一缕茶烟。他的拇指反复摩挲着腰间玉珏——那是孙尚香初次来访时赠予的见面礼,温润的触感此刻却烫得灼人。诸葛亮静立廊下,羽扇垂落的流苏随晚风轻颤,如他眼底未说破的隐忧。
“先生你看这银杏,”刘备忽然驻足,指尖拂过斑驳的树干,“去年今日还只是拇指粗的苗,如今竟这般亭亭如盖了。”话音未落,远处角楼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檐下宿鸟。
诸葛亮望着刘备微驼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位兄长已不复当年涿县卖履时的挺拔。他上前半步,羽扇轻点石桌上摊开的《孙子兵法》:“主公可是忧心郡主?”
刘备转身时笑容牵强,烛火将他眼下的青黑投成两道阴影:“曹操大军压境,孙权态度暧昧,我怎能不忧?”他顿了顿,指腹碾过玉珏上刻的云纹,“何况她此去东吴,要直面兄长的猜忌……”
话音被急促的马蹄声截断。张飞撞开月洞门时,腰间佩刀在门框上擦出刺耳的火星:“大哥!东吴使者到了,瞧那架势——”他粗粝的手掌比划出砍杀的动作,“怕是来下战书的!”
刘备手中玉珏险些坠地,他迅速别过脸去,待再转回来时已恢复正色:“带我去见使者。”
庭院石凳上,东吴使者的锦袍在夜风中泛起冷光。他捏着茶盏的手指泛白,目光在刘备腰间的玉珏上停留一瞬,忽然开口:“刘皇叔可知道,郡主在东吴为您跪了半个时辰?”
刘备端茶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石桌上,洇开深色的印记。张飞的豹眼瞪得几乎要爆出眶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你说什么?那孙权竟敢——”
“三弟!”刘备厉声喝止,喉结剧烈滚动,“使者请讲,究竟发生了何事?”
使者放下茶盏,袖中滑出一封染血的书笺:“郡主在孙权书房长跪不起,以佩刀割发立誓,才换来我家主公派我前来。这是她的血书,请皇叔过目。”
刘备的指尖触到纸页上斑驳的血迹时,浑身猛地一颤。那字迹他曾在荆州城防图上见过,此刻却因凝血显得格外刺目——“若违此盟,吾愿血溅三尺”。落款处“孙尚香”三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大哥,这孙权简直欺人太甚!”张飞的怒吼震得银杏叶簌簌飘落,他腰间蛇矛已出鞘三寸,“待俺今晚就去东吴——”
“翼德!”关羽不知何时立于月亮门后,青龙偃月刀的刀柄在他掌心压出深痕,“此刻鲁莽行事,只会让郡主的心血白费。”他转向刘备,丹凤眼微眯,“大哥,当务之急是回应东吴的诚意。”
刘备缓缓折起血书,收入袖中。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在抬头时对使者露出温和笑意:“烦请转告贵主公,明日卯时三刻,我将亲赴三江口与他共商破曹大计。”
使者走后,庭院陷入死寂。诸葛亮轻摇羽扇,扇面上“联吴抗曹”四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主公可是要亲自涉险?”
刘备摸向腰间玉珏,触感已不再灼人,只剩透骨的凉:“她能为联盟割发泣血,我又何惜此身?”他望向东南方,夜幕深沉,唯有几颗寒星缀在天幕,“子敬曾言,郡主少时见不得百姓疾苦,常偷开粮仓赈济灾民。这↓的女子……”他忽然噤声,转身时袍角带起一片落叶,“去准备吧,明日一早出发。”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刘备在江边登上楼船时,瞥见船头立着的人影——孙尚香身着银色锁子甲,披风在江风中猎猎作响,腰间悬的却不是寻常佩剑,而是他去年送的那柄蜀锦剑鞘。
“皇叔果然守信。”她转身时,晨光在甲胄上碎成金鳞,眼底却凝着未褪的青黑,“昨夜兄长险些将我禁足,是公瑾以全家性命作保……”
“不必说了。”刘备抬手欲扶她,却在触及她肩甲时猛地收回,“你的心意,我已收到。”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荆州布防图,关键处我已做了标记。”
孙尚香接过竹简的指尖微颤,忽然压低声音:“皇叔可知,曹操派了密使去见兄长?”江风掀起她额前碎发,露出鬓角新添的伤痕,“那密使说,若东吴肯夹击荆州,战后许以江南六郡……”
“你受伤了!”刘备的声音陡然发颤,伸手按住她肩膀,却在触到她冰凉的甲胄时如遭雷击,“是谁——”
“不重要。”孙尚香将竹简收入怀中,望向水天相接处,那里隐约可见东吴战船的轮廓,“我只问皇叔一句话:若有一日联盟破裂,你会如何待我?”
江风卷着浪花扑上甲板,打湿了两人衣摆。刘备望着她眼中跳动的波光,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演武场纵马驰射的模样,那时她的眼睛也是这样亮,像淬了火的钢刀,又像揉碎的星河。
“无论何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涛声,“我刘备永远记得,是你在柴桑宫门前,以身为盾挡住了十二道刀光。”
孙尚香猛地转身,甲胄上的银铃发出细碎的响。远处传来↓的将令声,她抬手摘下斗笠,三千青丝如瀑倾泻:“那就让曹操看看,”她拨开发丝,露出耳后未愈的齿痕——那是昨夜被孙权拽住时留下的,“孙刘联盟,是用血肉铸的。”
刘备的喉间泛起腥甜。他想起诸葛亮前夜说的话:“主公对郡主,可是超越了盟友之情?”此刻江雾渐散,他看见东吴水寨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忽然明白有些情愫早已在共议军机的烛火中、在互赠兵书的字里行间,悄然生根发芽。
“报——!”瞭望手的呐喊刺破晨雾,“曹军前锋已至赤壁!”
孙尚香按住剑柄的手青筋微显,却在转头时对他展颜一笑,梨涡深陷:“皇叔可还记得,你说我若为男子必是虎将?”她抽出长剑,剑光映得瞳孔发亮,“今日便让你瞧瞧,女子如何斩将夺旗。”
刘备按住腰间玉珏,触感终于回暖。他望着她转身时飘动的披风,忽然想起她血书中的字迹——原来从柴桑宫的第一次长跪开始,他们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而他对她的感情,早已在无数个共商抗曹的深夜里,悄然长成了这棵亭亭如盖的银杏树。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穿过江雾,落在每一艘战船上,“今日之后,世上再无孙刘,只有盟军!”
江风骤起,孙尚香的披风与他的青衫在风中交缠,像两株在风暴中并肩而立的树。远处,曹操的楼船已露出黑沉沉的轮廓,而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眼底跳动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