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瞎摸

一九八九年的秋，巷子里的煤烟混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把黄昏熏成暖黄色。我正对着窗台上的圆镜子，仔细抹马嘉祺昨儿个刚捎回来的万紫千红雪花膏，铝盒子上印着的牡丹花，被他粗糙的手指摩挲得有些掉漆。院门铁锁“咔哒”一响，我知道是他回来了。

马嘉祺穿着那身洗得发白、领口却总蹭着灰的蓝色工装，弯腰在搪瓷盆里洗手。热水哗啦溅起，水珠顺着他小臂上一道旧疤往下滚。我递过毛巾，眼尖地瞥见他粗粝的指缝里，嵌着些没洗净的暗红色泥屑。

“今天台账对得忙不？”我像往常一样问，只当是仓库里落的灰土。

他接过毛巾胡乱擦了一把，手臂一伸就把我带进怀里，带着室外秋凉的气息。下巴颏轻轻蹭着我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坐了一天，不累。” 可我伏在他胸前，能感觉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又沉又急。

趁我不注意，他那只惯常藏在工装内袋里的手，飞快地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到了我枕头底下——那是他嘴里的“跑腿钱”，厚实得够我买上一秋天的糖炒栗子。

半夜我渴醒了，一摸身边，他后背的肌肉绷得像块铁。心里一咯噔，掀开被子一角，就看见他腰侧贴着一大块深褐色的膏药，边缘还泛着红肿。我刚要伸手去碰，他猛地翻身，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把我按回他怀里，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廓，有点痒，也有点烫。

“别瞎摸，”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混着那股他总说是“仓库潮，抽烟驱味”的淡淡烟草气，“下午搬箱子闪了下腰，小毛病。”

那天我提着铝饭盒去给他送午饭，绕到仓库后头，远远就看见他被两个穿着时髦皮夹克的男人堵在墙角。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一根半截的铁撬棍，手背青筋暴起。他整个人的姿态，像极了巷子里被逼到绝境、准备扑咬的野狗，眼神里的寒意，隔着十几步远都能冻住人。

我吓得手一软，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闻声猛地回头，看见是我，眼神又突然软了下来 ，他几乎是同时就把撬棍甩到了身后杂物堆里，嘴角扯出一个我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

“跟朋友闹着玩呢，你怎么来了？” 他走过来，若无其事地捡起饭盒，拍了拍灰。

那天晚上，他蹲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对着月亮抽烟，火星一明一灭。我端了杯水过去，没提下午的事，只挨着他坐下，看着自己身上被他养得细嫩了不少的手，轻声说：“嘉祺，你要是觉得累，咱就少挣点。我不吃白面馍也行，啃窝头也挺香的，我也不要雪花膏……我可以出去上班的……。”

他沉默地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碾灭在脚下，然后一把将我抱起来，放在他结实的腿上。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掌，却极轻地摩挲着软乎乎的脸颊。

“瞎想啥？”他嗤笑一声，语气又横又笃定，“老子挣的钱，够你吃一辈子白面馍，天天抹雪花膏。”

可转天，他就托了关系，真在厂办找了个清闲的文职活儿，钱比以前少了一半还多。我知道，他不是怕累，他是怕了。

怕我再去送饭，怕我再看见他的样子。他只想我守着这个小院，守着暖烘烘的煤炉，当他眼里那个干干净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媳妇儿。

后来，马嘉祺就真安安分分在厂子里管起了台账。他手上的新伤疤慢慢淡了，只剩下常年搬箱子磨出的厚茧。巷子里的婶子们都说我好命，嫁了个话少踏实、知道疼人的汉子，把我养得越来越像城里姑娘。

只有我知道，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内袋里，永远会给我藏着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或者一盒新出的雪花膏。

他用那双曾经攥过撬棍、沾过红泥的手，笨拙又坚定地，为我垒起了一个风吹不进、雨打不着的安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