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之水悄然浸透众神王座基石的纪年,在星辰如盐粒般被苍穹之神撒向夜幕的深夜,有一个关于记忆与遗忘的古老神话,在浩渺星海间传颂,如同不息的海潮拍打着永生的堤岸。
彼时,人界与神域的边缘尚非铁板一块,而是流淌着一片无垠的“遗忘水域”——深幽如永恒的沉夜,并非纯粹黑暗,却荡漾着亿万破碎光点的魂灵。这片水域的主宰,并非雷霆万钧的神祇,亦非诡谲凶悍的海怪,而是一位名为爱丽丝的女神。她是时光长河下游最纯净的遗珠,是记忆被时光冲刷后凝结的琥珀。她拥有着月光熔炼出的金发,闪耀着比白昼更柔和、比晨曦更澄澈的光晕;那双巨大的琥珀色眼眸,仿佛蕴藏着凝固的时光海,流淌着亿万生灵转瞬即逝的记忆碎影,时而如蜂蜜温暖,时而又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凝视者的灵魂。她的身形包裹在一袭流淌着深空与黎明的长裙中——材质似纱非纱,似水非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紫交融的渐变,宛如最深海的绶带,又如同初绽的鸢尾花瓣被揉进了星光织就的夜纱。水流的纹路在她裙裾间自然游走,形成优雅神秘的回旋纹路,那是水域律动的烙印。她裸露的双臂缠绕着并非刺青,而是活着的液态星光与水藻构成的暗纹,蜿蜒而上,在腕部化作精致的、如同凝固浪花的臂环。她的发髻被一顶缀满珍珠与月长石、镶嵌着幽光粼鳞片的冠冕轻轻束起,几缕发丝如金箔般随意垂落,拂过她精致如同冷瓷的侧颜。她并非手持寻常器物,而是凝握着一捧流动的、泛着幽蓝光泽的“遗忘之露”,姿态侧头凝视虚空的远方,带着亘古的、难以言喻的悲悯与寂寥。她的脚下没有土地,只有无尽沉浮的、承载着众生前世悲欢的遗忘之水,在纯黑的背景里,她就是唯一的、璀璨又孤绝的光源。
而与这片幽深遗忘水域息息相关的,是一位行走于尘世与记忆夹缝中的半神——奥尔菲斯。他是时光的回响者,命运织机上的金线,更是一位收集并保存珍贵记忆的拾忆者。他并非拥有令顽石落泪的绝世琴音,但他拥有能将无形记忆抽丝剥茧、编织成永恒画卷的神力。他有着温暖的、如同深秋落满阳光的山毛榉树叶般的棕发,自然微卷,带着旅途的风尘。他那双深邃的棕黑色眼眸,如同沉淀了千年树轮的森林琥珀,凝视时仿佛能洞穿时光尘埃,直抵记忆的纯净本源。他的身影,常在生者弥留之际、或古物废墟之侧流连,指尖会流淌出无形的银色丝线,小心翼翼地缠绕、安抚那些即将消散的灵魂碎片或过往回响,将它们保存于一种名为“溯忆星瓶”的晶石内。世人对他的记忆,常与水泽相连,因他常在河畔湖畔寻找那些飘零的旧梦。
命运的纺锤开始转动其精巧的轮轴。
一个残月清辉如银霜的夜晚,奥尔菲斯循着一缕异常纯净却又濒临破碎的古老思念丝线,来到了遗忘水域的最边缘。此地被称作“回音崖”,记忆的碎片如同沉没的星辰,在漆黑的水面下闪烁明灭。就在那里,在无数缕纠缠盘绕的苍白水藻间(宛如女神华袍上的暗纹活了过来),一道比水中繁星更为夺目的光华攫住了他的视线。
金发如月光绸缎般漂浮在沉水之上,那身蓝紫交织、流淌着不灭幽光的长裙铺陈开来,宛如一片异色的睡莲缓缓绽放。女神爱丽丝并非遭遇危难,她是在沉睡,更确切地说,是沉浸在一种由遗忘之水支撑的、神祇特有的半梦之中。她的面容在星辉水影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非人的冰冷。然而,围绕着她沉睡核心的,是无数尖锐的、漆黑的、挣扎嚎啸的怨念碎片——那是过于黑暗、沉重而无法被水域自然消解的记忆毒瘤。其中一缕锐利如矛的碎片,正带着不祥的凶戾气息,缓缓刺向她无瑕的手臂上那流动的星纹。
一种原始的、并非源于爱情而是源于对纯粹美好守护的悸动,促使奥尔菲斯伸出手。他没有惊扰水面,无形的记忆之线如同最温柔的琴弦,从他指尖嗡鸣而出,精准地、无声地缠绕在那即将刺入的漆黑怨念上。他并非消弭它(那是水域女神的权柄),而是小心翼翼地牵引、安抚,将这饱含剧痛的记忆碎片引导至一片更为稳定深沉的遗忘水区。那碎片最终如同一块顽固的礁石,沉入更深的、能缓慢磨蚀它的暗流。
就在这一刻,那巨大的、紧闭的琥珀色眼瞳,倏然睁开。没有预想中的震怒或神威压迫,那眼眸起初如同蒙着千年水雾的宝石,空洞又遥远。渐渐地,焦距聚拢,倒映出身着朴素旅人装束、棕发棕眸的拾忆者。她的目光穿过冰冷的水层,落在奥尔菲斯的脸上、他的手上、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银线上。那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种深切的惊奇和一种亘古未有的迷惑。多少个纪元里,遗忘水域只有沉浮与消解,只有她永恒的整理与孤寂的守望。从无活物,更无“拾取者”胆敢在此地施为,即使出于善意。他是第一个真正“触碰”到遗忘本质却未被吞噬的存在。琥珀的深渊凝视着棕色的森林,时间仿佛被水域冻结了那么一瞬。
“你……搅动了遗忘的秩序。”她的声音如同千万水滴汇聚的低语,清冷,没有波澜,却穿透水层直抵奥尔菲斯的神魂,“此乃记忆的终点,非生灵应踏足之地。你在此拾取何物?”
奥尔菲斯的心神如同被这古老的低语洗过,无比通透。他微微欠身,并未惧怕:“尊贵的遗忘之女神,爱丽丝。我无意冒犯您神圣的疆域。我只是……奥尔菲斯,一个卑微的拾忆者。我追随一缕无比珍贵的丝线而来,它不该在此刻就彻底融入您的湮灭之水。我也无意拾取您水域的任何珍宝,只是在它消散前,守护了它不被更深的黑暗侵蚀。”他指了指那片怨念碎片沉没的方向。
“守护?”爱丽丝微微偏过头,如同神话传说中优美的雕像活了过来,金发在水中漾开波纹。她臂膀上的星水之纹仿佛随着她的疑惑而缓慢流淌。“守护遗忘?世人憎恨遗忘,称其为剥夺,视我为残酷的收割者。他们渴求永恒的记忆,如同渴求不灭的火焰,却不知火焰终会燃尽薪柴,只留下窒息的黑烬。他们祈求铭记,却不知正是遗忘的涓流,方使得灵魂之河能涤净污浊,流淌不息。”她的话语如同叹息,包裹着恒古的孤寂。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首次带上了审视,“而你,奥尔菲斯……你的身上,为何没有‘遗忘’的气息?你走过无数生命,收集无数碎片,如同背负着不断膨胀的星辰,却为何不曾被这沉重的记忆压垮、同化,堕入黑暗?你的灵魂为何如此……坚韧?”
奥尔菲斯沉默了。湖面静谧,唯有女神周身逸散的细微光点如萤火般沉浮。“或许,因为我并非只收集记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也释放它。在需要的地方,用它们安抚迷失的灵魂,缝合创伤的时光,甚至为濒死的生灵提供最后的慰藉。记忆的重量,不在于背负,而在于理解和流转。我……是它的桥梁,而非它的坟墓。”
“桥梁……”爱丽丝重复着这个词,巨大的琥珀眼眸中有幽光闪过,如同沉睡的深海陡然被星辉照亮了一丝罅隙。“通往何方?”
“通往……每一个需要它的‘此刻’。”奥尔菲斯望着她,“通往情感的共鸣,智慧的火花,通往……对抗虚无的力量。即使注定要归还于遗忘,它在传递时所绽放的光,亦是宇宙间不可或缺的痕迹。”
这是遗忘之水的女神从未听过的观点。神祇俯瞰众生,视记忆的沉浮为自然法则,如同潮汐涨落。眼前这个半神的话语,却仿佛在冰冷的法则之壁上叩开了一扇窗,透进了一缕她从未想象过的、带着尘世温度的微光。她看着他棕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贪婪,没有敬畏神祇的卑屈,只有一种温和的坚定和对记忆本质的奇异共情。一种名为“好奇”的神性涟漪,悄然在她永恒平静的心湖中扩散开来。
“奥尔菲斯,”她的声音少了几分冰冷的水汽,“若你所言非虚……可否向我展示你‘释放’的样貌?在我永恒的沉夜之中……我太久未曾见过‘生’的涟漪了。”
从那一夜起,遗忘水域的边际,多了一个并非沉溺者的身影。
爱丽丝不再满足于仅仅在深处沉睡。她会悄然浮现在水流较缓的区域,让月光照亮她璀璨的华服与金发,隔着深水默默注视着那个棕发的拾忆者。奥尔菲斯应允了女神的好奇。他开始在回音崖下进行他的“工作”。
他会拿出一个小小的“溯忆星瓶”,指尖缠绕着银丝,如同抚弄无形的琴弦。一个个微小的、充满色彩和情感的片段,便从瓶中被释放出来,如烟似雾,在他身边盘旋。有时是孩童初嗅花香时的纯粹惊喜,有时是战士归家前刻骨的思念,有时是老人临终前回望漫长一生的平静释然。这些光影片段在漆黑的水面上空起舞,短暂却绚烂,如同流星划过沉沉的遗忘之幕。
爱丽丝静静地看着。当一幕极致的喜悦光影投射在水面时,她能看到自己琥珀瞳孔深处映照出的微小虹彩;当悲伤的挽歌回响在寂静水空时,那些依附在她华丽长裙上的水纹似乎也会随之轻轻震颤。她并未感到情绪的起伏——神祇的情绪早已熔铸在时间之中——但她看到了另一种东西:流动。生者的记忆在释放的刹那所迸发出的生命力,虽然稍纵即逝,却如同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无形却真实的涟漪。这涟漪触碰着水域本身的永恒沉寂,带来一种奇异的、难以名状的细微扰动,让她意识到遗忘并非是无声的终结,而是连接着无数喧嚣生命长河的入海口。
她的好奇并未止步于旁观。有一次,当她感受到一段极为强大的、源自深海水族为失去家园而集体哀鸣的记忆碎片被奥尔菲斯小心收拢时,她罕见地主动开口:
“为何收集?它太过痛苦,几乎充满毁灭性的力量。遗忘之水亦需时间才能磨蚀其锋锐。”
奥尔菲斯指尖的银线稳稳地缠绕着那团剧烈的精神风暴,他神情肃穆:“正因为痛苦,所以珍贵。它承载着一个庞大族群灭亡前最真实的情感图谱。若无人记录,他们最后的抗争、悲伤与绝望,将彻底湮灭,如同从未存在。这份沉重,终有一日,会成为警示或慰藉他人伤痛的力量。”他抬头望向水中的女神,棕黑色眼眸里有深邃的悲悯,“遗忘之神啊,您清洗污秽,您也……湮没真相。而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在彻底湮没前,保留一颗真实的、虽然痛苦的种子。这份‘保留’,或许……也是一种对抗您无差别湮灭的……另一种守护?”
“对抗遗忘?”爱丽丝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这词本该是对她权柄的亵渎,然而从他口中说出,带着虔诚而非挑衅的守护之意。她长久地沉默。水波流淌,似在思考。许久,她仿佛叹息了一声,沉入更深的水域。但自那以后,当奥尔菲斯靠近时,那些原本带着戾气、会主动攻击生者灵魂的黑刺碎片,却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安抚或隔开,环绕在他身边的只有较为平静的、可供收集的珍贵旧梦碎片。女神虽不语,却以水域主宰之力,默许并保护了他这种特殊的“拾取”。
时光之水依旧奔流。奥尔菲斯开始在释放记忆时,刻意地“讲述”。他不会提及任何现实的名字或事件(那是禁忌),只诉说着片段中的情感内核。他的话语如微风拂过冰冷的水面,传递到水下的宫殿。
“……此刻释出的,是对家园最深切的眷恋,犹如飞鸟对故林的盘旋。”
“……这是勇气的闪光,如同在沉船上点燃的最后一只火把。”
“……此乃孤独者的低语,在无垠沙漠中寻觅一滴甘泉的渴念……”
爱丽丝习惯了聆听。她会在水中伸出手指,任由那些释出的细微情感光点如萤火虫般穿过水体,在她指尖缠绕的流动星光臂环间短暂停留、闪烁,然后又归于沉寂。她华美蓝紫长裙上的水纹,仿佛也因这些无声的讲述而流动得更加缓慢、深邃。一种超越言语的理解在他们之间构筑起来:拾忆者理解了遗忘之水的永恒法则与沉默的价值;遗忘女神理解了碎片承载的情感重量以及它们在被铭记与释出瞬间所焕发的独特生命力。
然而,神与半神之间的羁绊,终将撼动深埋于命运基岩下的某些禁忌。
灾难降临得毫无预兆。一场由贪婪神灵妄图染指时间权柄而引发的巨大风暴,撕裂了天地间某些细微却关键的联系。作为记忆长河的“出口”,遗忘水域首当其冲,承受了无序时间洪流的猛烈冲击。无数早已沉淀、被爱丽丝意志固化的痛苦、混乱、疯狂的碎片,被这股蛮力硬生生搅动翻腾而上!整个水域瞬间变成了沸腾的、充满尖啸与狂乱意念的凶海。漆黑的巨浪裹挟着足以撕裂神智的绝望记忆碎片,疯狂撞击着爱丽丝永恒稳固的神格之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