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咖啡馆的玻璃窗,在橡木桌面上碎裂成无数流动的金箔。奥尔菲斯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笔记本边缘,棕色的发梢在纸张投下细碎的阴影。他抬头时,正撞进一片大西洋般澄澈的眼底。
那双眼眸的主人正在整理书架,金发编成的鱼骨辫从肩头滑落,发梢染着蜂蜜的光泽。当她踮脚去够顶层书籍时,围裙口袋里的琥珀色钢笔突然坠落——恰巧滚到奥尔菲斯的皮鞋边。
“抱歉...”她转身时带来一阵铃兰香气,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睁大,“您是不是常坐靠窗位置写稿的那位先生?”
奥尔菲斯拾起钢笔的手停在半空。他从未注意过这个角落藏着如此明亮的存在,仿佛有人将教堂的彩窗玻璃揉碎,精心镶嵌成了这双会在不同光线下变幻浓度的眼睛。浅金色时像清晨蜜糖,深浓时又似暮色中的龙涎香。
“你读过我写的专栏?”他将钢笔递过去,发现笔杆还带着体温的暖意。
“每期都读。”爱丽丝用钢笔轻点下唇,这个动作让她的睫毛在颧骨投下蝶翼般的影子,“特别是上周那篇关于海潮与记忆的隐喻...让人想起退潮后搁浅的贝壳,总藏着未说尽的私语。”
奥尔菲斯的咖啡凉了三次。
每当图书馆钟楼敲响整点,他就用铅笔在杯垫背面刻下新的印记。第四声钟响时,他终于看见爱丽丝抱着牛皮纸书袋从雨中跑来,金发沾着水珠的模样像极了裹着露水的月光玫瑰。
“没想到真的会下雨。”她站在屋檐下喘气,琥珀眸在雨幕中泛起潮湿的光,“您其实可以先进去听讲座...”
“你上次说很想见见主讲人。”奥尔菲斯递出早已烘热的毛巾,棕黑色眼睛里浮起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况且我需要个能解读《追忆似水年华》中海洋意象的同行者。”
水汽在玻璃上蜿蜒出迷途的航线。爱丽丝说话时总微微倾向听众,仿佛每个词语都是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她眼中漾开圆环状的涟漪。奥尔菲斯发现她引用艾略特的诗句时,右手会无意识地在空中画出波浪的弧度。
“其实您专栏里写过类似的意象。”她突然转头,发梢扫过奥尔菲斯的手背,“说人的记忆像不断重叠的潮汐,总在午夜带着修正过的版本归来——”
雨声忽然遥远成模糊的背景音。奥尔菲斯望着她眼瞳中自己小小的倒影,某种熟悉的陌生感突然如海藻缠绕心脏。仿佛在某段被遗忘的时光里,这双琥珀色眼睛早已凝视过他千百遍。
茶歇时他意外触碰到她虎口的墨迹。蓝黑色墨渍沿着生命线蜿蜒,像艘驶向腕骨的幽灵船。爱丽丝慌忙抽手时打翻方糖罐,四散的立方体在桌面堆出微型冰山。
“总是沾到墨水...”她耳尖泛红地用纸巾擦拭,奥尔菲斯却看见她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唯有中指侧缘留着长期书写的薄茧。
他从胸袋抽出珍藏的鲶鱼笔:“试试这个?出水节制得如同克制的抒情诗。”
爱丽丝试笔时在餐巾纸上画下连绵的波纹线。奥尔菲斯突然意识到,那些让他辗转反侧的、关于记忆与海洋的缥缈思绪,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他们开始在各处偶然相逢。
市政图书馆的海洋文献区,奥尔菲斯总会“恰好”多带一杯薄荷茶;刊登他专栏的文艺周刊办公室,爱丽丝总带着需要签名的样刊前来。有次他们在港口相遇,奥尔菲斯正望着鸥群出神,忽有温暖重量落在肩头——带着铃兰香气的羊毛围巾轻轻围住他。
“海风比预报的冷。”爱丽丝低头整理围巾流苏,睫毛掩不住眼角泄露的关切。她指向远处的观景台:“去那里看潮吧?我知道退潮时礁石会露出钢琴键般的纹理。”
奥尔菲斯在暮色中微笑。他注意到当她凝视海平面时,琥珀色虹膜会吸纳夕照的所有光辉,变成两枚融化的太阳。
最深切的改变发生在晨光微露的时分。
奥尔菲斯开始对着浴室镜练习对话,剃须泡沫沾满下颌也不自知。他棕黑色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审视自己——三十一岁,职业生涯平稳得像无波的海面,却在这个秋天迎来了所有航线的偏转。
某夜他经过电器行,橱窗电视正在播放深海纪录片。水母群如同婚礼宾客般优雅浮动,镜头突然推近某只水母的神经束,荧光染料显示出记忆形成的闪烁路径。奥尔菲斯扶着玻璃怔怔站立,忽然想起爱丽丝昨天说:“您相信吗?水母没有大脑却拥有记忆,就像人类没有海洋却永远向往潮汐。”
此刻他手机里存着七条未发送的信息。最新一条写着:“你说琥珀是凝固的时光,那望着你眼睛时,我是否在见证千万年前的阳光?”
雨夜带来转折。
奥尔菲斯从地铁站跑向咖啡馆时,霓虹灯在积水路面碎裂成虹彩。爱丽丝正在窗边擦拭咖啡机,琥珀色瞳孔突然放大——玻璃门外,奥尔菲斯正用西装裹着什么东西快步走来。
“幸好还开着。”他带着风雨气息推门而入,从怀中取出滴水不沾的牛皮纸袋,“你上周提过的首版《潮汐之谜》。”
爱丽丝接过书时指尖微颤。她注视着他湿透的棕发贴在额角,水珠正沿着颧骨滑向总忘记刮净的下颌青茬。某种过于汹涌的情绪让她必须环抱双臂,仿佛这样才能守住胸腔里翻滚的热流。
“其实今天是我辞职的最后一天。”她突然说,“下周要去海洋档案馆做研究员了。”
奥尔菲斯的笑容缓缓沉淀。他望着她身后擦拭一半的咖啡机,虹膜变成深郁的棕黑色:“那么明天之后,我该去哪里读普鲁斯特呢?”
“您知道档案馆就在港口吧?”爱丽丝用钢笔在桌面画线,蓝黑色墨水蜿蜒出海岸线,“每周四下午我当值古籍修复室...那里有全国最全的海洋史料...”
雨声忽然温柔起来。奥尔菲斯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汽,或许是刚才跑进来的雨,或许是别的东西。他向前半步,铃兰香气突然变得很近。
“爱丽丝。”他第一次唤她名字,发音如同叹息,“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总让我...”
胡思乱想。这个词组卡在喉间。他望着她的虹膜,此刻是日落时分的琥珀色,最深处闪着某种让他心口发紧的光亮。或许是因为她突然笑了,那种带着潮水气息的、能让所有灯塔失明的笑容。
“说过。”她将钢笔别回围裙口袋,动作轻快得像海鸟点水,“在您的专栏第37期,第5段第4行。”
奥尔菲斯怔怔地看着她取出那本边缘磨损的期刊。翻开的那页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在他描写大西洋的段落旁,有人用蓝黑墨水写道:“比大西洋更澄澈的,或许是明日此刻望着我的眼睛。”
夜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缝隙,月光如银币洒满湿漉漉的街道。奥尔菲斯望着正在打烊的爱丽丝,忽然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
就像所有即将起航的船只都需要锚地,他终于在陆地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