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奥尔菲斯从堆满稿纸的书桌前抬起头，才发现窗外已是一片朦胧。雨水顺着玻璃窗滑下，将布鲁克林的天际线晕染成一片水彩画。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棕色的发丝因长时间未修剪而垂至眼前。已经是连续第七个夜晚，他与自己的新小说陷入苦战——笔下的角色们拒绝按他的意愿行动，情节在每个转角都变得生硬做作。
桌上的咖啡早已冷透，他站起身，决定去楼下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换换环境。也许雨声和人群的低语能解开他脑中的结。
“遗忘角落”——这家不起眼的咖啡馆就坐落在他公寓楼下的转角处，暖黄的灯光在雨中形成一个模糊的光晕。推开门时，风铃清脆作响，咖啡豆的醇香与雨水的清新瞬间包围了他。这里是他三个月前发现的小天地，如今已成为他写作停滞时的避难所。
“老位置？”熟悉的嗓音从柜台后传来。
奥尔菲斯抬头，看见爱丽丝——那位总是值夜班的女店员。她金色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颈侧，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当她转身询问时，琥珀色的眼眸在暖光下仿佛融化的蜂蜜，闪烁着温和的光芒。
他点点头，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还有黑咖啡，谢谢。”
“写作不顺利？”她一边熟练地准备咖啡，一边问道。她的声音有一种独特的质感，像是旧书页翻动的声音，令人心安。
奥尔菲斯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笑了笑。他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作为一名小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前两部作品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但这第三部小说却成了他的噩梦。出版商期待的截止日期日益临近，而他却连第一章都不满意。
“你的咖啡。”爱丽丝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旁边意外地多了一小块巧克力蛋糕，“算是夜班同仁的慰藉品。你看上去需要点糖分。”
奥尔菲斯有些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她那带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眸。那一刻，他注意到她右眼下方有一颗极小的痣，像是精心点缀的面饰。
“谢谢，我......”他一时语塞，只是笨拙地点点头。
“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她轻声说，然后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奥尔菲斯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他们曾有过交集。他摇摇头，将这荒谬的念头甩开，注意力重新回到空白的文档上。
雨越下越大，咖啡馆里的客人渐渐稀少。午夜时分，只剩下奥尔菲斯和角落里一对低声交谈的情侣。爱丽丝开始清洁咖啡机，为打烊做准备。
奥尔菲斯仍然一筹莫展，他烦躁地合上电脑，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当他再次睁眼时，发现爱丽丝正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雨景。她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需要再加一杯吗？”她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问道。
“不，我只是......”他罕见地有了倾诉的欲望，“我笔下的人物拒绝被爱，也拒绝去爱，这让我很困扰。”
爱丽丝微微歪头，思考了片刻，“也许他们是在告诉你，爱情不应该是被安排的，而是自然发生的。就像现实中那样。”
奥尔菲斯沉默了。现实中，他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心动的感觉。写作成了他全部的寄托，也是他逃避真实情感的借口。
“我该下班了。”爱丽丝看了眼墙上的钟，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就在这时，奥尔菲斯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决定：“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不是在这里，是明天......如果你有空的话。”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太冒昧，太突兀，他们不过是作家与咖啡师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爱丽丝似乎也有些意外，但她没有立即拒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雨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明天我休息。”她最终说道，“但如果你愿意，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
奥尔菲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忙不迭点头：“当然，什么地方？”
“布鲁克林博物馆，有一个新开的插画展。”她说着，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我觉得可能会对你的写作有帮助。”
第二天下午，他们在博物馆门口见面。没有了咖啡师制服的爱丽丝像是换了一个人，她穿着简单的米色风衣，金发披散在肩头，在秋日稀疏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奥尔菲斯不禁注意到路过的人们投来的欣赏目光，他突然感到一丝紧张，下意识地整理了自己总是有些凌乱的棕发。
“我没想到你会对插画展感兴趣。”他有些笨拙地开场。
爱丽丝微微一笑，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光下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层次，“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奥尔菲斯先生。”
展览名为“梦境与潜意识”，展出了多位当代插画师的作品。令人惊讶的是，爱丽丝对每一位艺术家的风格和技巧都如数家珍，她的见解犀利而独到，完全超出了一个普通咖啡师的知识范畴。
“你是怎么了解这么多的？”奥尔菲斯终于忍不住问道。
爱丽丝在一幅描绘迷雾森林的水彩画前停下，沉默了片刻，“我曾经是艺术学院的学生。”
“曾经？”
“生活有时会改变我们的计划，不是吗？”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奥尔菲斯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影。
他们在一幅名为《记忆之屋》的作品前驻足。画中是一座无限延伸的宅邸，房间套着房间，窗户外还是窗户，整个结构既精妙又令人不安。
“看这幅画，你有什么感觉？”爱丽丝轻声问。
奥尔菲斯仔细端详着作品，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不知道为什么，它让我感到一种悲伤......像是寻找着什么永远找不到的东西。”
爱丽丝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只有我有这种感觉。”
那一刻，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离开博物馆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们并肩走在被秋叶铺满的街道上，聊着艺术、文学和各自的生活片段。奥尔菲斯得知爱丽丝来自一个小镇，独自一人在纽约打拼；而爱丽丝也惊讶地发现，这位看似成功的作家其实和她一样，也在寻找着自己的方向。
“我写过两部小说，但那些故事都像是别人的。”奥尔菲斯承认道，“我总是在模仿情感，而不是表达真实的情感。”
“也许你只是需要找到能触动你内心的东西。”爱丽丝说。
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共进晚餐，谈话如流水般自然。当奥尔菲斯送爱丽丝回她的公寓楼下时，夜已深沉。
“谢谢今天陪我去看展。”爱丽丝站在门口，微笑着说。
“应该是我谢谢你，我很久没有度过这么愉快的日子了。”奥尔菲斯真诚地说。在路灯的柔光下，他棕黑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爱丽丝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快进去吧，别着凉了。”奥尔菲斯轻声说。
爱丽丝点点头，却没有立即转身。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问：“我们还会再见吗？除了在咖啡馆之外？”
奥尔菲斯感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如果你愿意，明天我可以带你去河滨公园，那里的日落很美。”
爱丽丝的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我愿意。”
从那天起，他们的关系迅速升温。奥尔菲斯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期待着每一个与爱丽丝相见的时刻。他们一起探索城市的角落，在二手书店消磨下午，在凌晨的街道上漫步长谈。与爱丽丝在一起时，他笔下的文字也开始流动起来，人物突然有了生命，情节自然展开。
但同时，奥尔菲斯也注意到爱丽丝偶尔会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有时她会突然沉默，望着远处出神；有时她会在谈话中途停下，仿佛在犹豫该说多少。他尊重她的界限，从不强求她分享不愿透露的事情，但内心深处，他感觉到爱丽丝背负着某种沉重的过去。
一个月后的雨夜，他们坐在奥尔菲斯公寓的沙发上，窗外是连绵的雨声，室内只有翻书页的轻微声响和温暖的灯光。爱丽丝靠在他的肩上，读着一本诗集，而奥尔菲斯则修改着自己的稿子。这种亲密而安宁的氛围对他来说是如此新鲜又自然。
“奥尔菲斯，”爱丽丝突然轻声说，“如果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你会怎么样？”
奥尔菲斯放下稿子，低头看着她，“你要去哪里？”
“只是假设。”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奥尔菲斯轻轻托起她的脸，让她的琥珀色眼眸对上自己的棕黑色眼睛，“那么我会等你，无论多久。”
爱丽丝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她突然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处，“不要说得那么轻易，承诺是沉重的东西。”
“我是认真的，爱丽丝。”奥尔菲斯坚定地说，“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我们早就相识，只是错过了彼此。”
爱丽丝的身体微微僵硬，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也许我们真的曾经相识，在另一个时空。”
奥尔菲斯以为她在诗意地表达，便温柔地笑了，“那么在这个时空，我不想再错过你。”
他俯身吻了她，雨声成了他们的伴奏。在那个吻中，奥尔菲斯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圆满，仿佛生命中一直存在的某个空洞终于被填满。而爱丽丝的回应急切而几乎绝望，像是害怕这一刻会转瞬即逝。
几周后，奥尔菲斯的小说接近完成。他决定在交稿后向爱丽丝表白心意，正式请求她成为他的女朋友。他买了一枚简单的银戒指，计划在一家高级餐厅提出请求。
但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
交稿当日，当他从出版社大楼走出来时，看到爱丽丝站在对面街上，面色苍白。他高兴地挥手示意，却注意到她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两人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当爱丽丝看到奥尔菲斯时，她明显慌乱起来，迅速与那名男子分开。
“那是谁？”奥尔菲斯穿过街道，担忧地问。
“没人重要。”爱丽丝简短地说，拉着他快速离开，“你的稿子交了吗？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尽管满腹疑问，奥尔菲斯还是被她的喜悦感染，暂时将这件事抛在脑后。然而接下来的几天，爱丽丝变得异常紧张，常常心不在焉。有时她会突然抓住奥尔菲斯的手，仿佛确认他还在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爱丽丝？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一天晚上，奥尔菲斯终于忍不住问道。
爱丽丝望着他，眼中盛满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如果我告诉你，我来自另一个地方，来这里的目的是......是为了寻找某个人，你会怎么想？”
奥尔菲斯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是说你来纽约是为了寻找前任吗？那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
“不，不是前任。”爱丽丝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是更复杂的情况。奥尔菲斯，我......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了。”
一阵恐慌攫住了奥尔菲斯的心脏，“去哪里？多久？”
爱丽丝避开他的目光，“我不知道。可能很久，甚至......可能回不来。”
“那我跟你一起去，无论哪里。”奥尔菲斯冲动地说。
“你不能。”爱丽丝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而悲伤，“那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的日子，爱丽丝的忧郁与日俱增。她开始更长时间地凝视奥尔菲斯，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细节刻入记忆。她会在半夜突然醒来，确认他还在身边后才重新入睡。奥尔菲斯的心中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他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她。
转折点在一个雨夜到来，就像他们故事的开始。
奥尔菲斯从短暂的超市之旅回来，发现公寓门虚掩着。他心中一惊，推门而入，看到爱丽丝站在客厅中央，手中拿着他打算向她表白时送出的银戒指。她显然是无意中发现了它。
当她转过身时，奥尔菲斯看到她脸上满是泪痕。
“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她哽咽着问，“你买了这个，却从不开口要我留下。”
奥尔菲斯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因为我感觉到你有事未完，我不想用承诺束缚你。”
爱丽丝突然崩溃般地哭了起来，“奥尔菲斯，我......我不是你这个世界的人。”
奥尔菲斯轻轻拍着她的背，以为她是在比喻他们不同的背景，“没关系，爱丽丝，爱情不要求我们来自同一个世界。”
但她推开他，眼中闪烁着绝望的光芒，“不，你不明白。我来自另一个地方，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你。但现在我找到了，我却必须离开。”
奥尔菲斯困惑地看着她，“我不明白。”
爱丽丝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看着我，奥尔菲斯。认真地看着我，难道你从来没有觉得我们早就相识吗？”
奥尔菲斯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眸，那个他一直感到的奇异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突然，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一座迷雾笼罩的庄园，无尽的走廊，还有一双同样琥珀色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和决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些记忆......”他困惑地按住太阳穴。
爱丽丝的眼中涌出新的泪水，“因为那是我们真实的故事。我们来自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可怕的游戏，我们被困在其中。我找到了回来的方法，但代价是我必须回去面对它。”
奥尔菲斯摇头，无法理解这超现实的对话，“爱丽丝，你是不是太累了？我们可以明天再谈这个。”
“不！”爱丽丝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没有时间了。今晚我就要离开，而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但我要你知道，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是在噩梦还是现实中，我都不会后悔找到你。”
她踮起脚尖，深深地吻了他。在这个吻中，奥尔菲斯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悲伤，仿佛这是永别。他紧紧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离开。
“不要走，”他恳求道，“无论那是什么，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爱丽丝悲伤地摇头，“在这个世界，你是安全的，这就够了。忘记我，继续生活，写出更多美丽的作品。”
“没有你，那些作品还有什么意义？”奥尔菲斯激动地问。
爱丽丝已经走向门口，雨从敞开的门中飘进来，打湿了她的金发。在那一刻，她看起来如此不真实，仿佛随时会融进雨水中。
“如果有可能，我会穿越一切阻碍回到你身边。”她的声音在雨声中几乎模糊不清，“但在那之前，请忘记我。”
然后她转身跑进了雨夜。奥尔菲斯追出去，但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雨和雾气。他疯狂地寻找了她数周，但爱丽丝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了。甚至连咖啡馆的其他员工都说从未有过叫爱丽丝的金发女店员。
有时在深夜里，奥尔菲斯会坐在窗前，望着雨中的街道，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再次出现。他的新书获得了空前成功，但胜利对他毫无意义。编辑说他笔下终于有了真实的感情，只有奥尔菲斯知道那是因为他终于理解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失去。
一年后的同一天，雨又下了起来。奥尔菲斯坐在同一家咖啡馆的同一个位置，修改他的下一部小说。风铃响起，他下意识地抬头，然后僵在了原地。
门口站着一位金发女子，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如同蜂蜜。她浑身湿透，却微笑着，右眼下方的痣如同泪滴。
“我说过我会穿越一切阻碍回到你身边。”她轻声说。
奥尔菲斯站起身，手中的笔掉落在地，他却浑然不觉。雨还在下，但此刻，他心中持续了一年的雨季终于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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