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的冬雨打在青羊宫的重檐上,周明礼数着斗拱间的铜铃,第三十九声铃响时望见了王德顺的烟杆。那杆湘妃竹烟枪插在银杏树苗旁,枪头缀着的血柏木牌在雨中泛着暗红,牌上"川人死争"的刻痕里嵌着颗德制子弹头。
"周先生,英国领事馆送来的。"赵三小姐的青布伞停在碑亭外,伞骨间夹着泛黄的《泰晤士报》。头版照片里,汉口英租界的铁栅栏上挂满川汉铁路债券,穿燕尾服的银行家正用火钳夹取——那些浸透沥青的债券遇热即显蜀道地图,正是当年锦江血战的布防图。
周明礼的指尖抚过报纸上的水渍,突然在角落发现段法文讣告:原克虏伯兵工厂总工程师汉斯·穆勒,在柏林寓所吞枪自尽。讣告配图是枚变形的青铜铆钉,钉身"宣统御制"的篆文旁添了行德文小字:"致东方那位用茶炊煮子弹的匠人。"
银杏树下传来铁器入土的闷响。王德顺正在埋他那柄断斧,斧柄上缠着浸透火油的《孟子》残页。树苗根部的泥土里,茶馆紫铜茶炊的残片排列成北斗状,每块铜片下都压着张川汉铁路股票。
"王刘氏,三股。"周明礼蹲下身,眼镜蒙着水汽,"这是令堂的..."
"现在是她孙儿的束脩钱。"木匠用烟杆敲了敲树根处的青砖。砖下埋着个樟木匣,透过缝隙可见半本《革命军》与银元——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少年正在碑亭里温书,那是伙夫的儿子,左手断指处套着铁笔套。
雨势骤急时,罗铁嘴的牛尾刀挑着酒坛进了山门。独臂人胸前刺青已改,原先的铁路线添了道朱砂绘就的长江,武昌三镇的位置钉着茶馆带血的道钉。他拍开泥封的瞬间,赵三小姐颈间的银链突然发烫——坠着的微型胶卷里,清廷与四国银行团的密约正被汉口起义军传阅。
"昨日收到的电报。"赵三小姐将铜匣按在银杏树上,匣面饕餮纹的瞳孔竟是两粒翡翠,"武昌方面要把川汉铁路收归民国,说是国有。"
王德顺的烟杆停在半空。雨滴顺着血柏木牌淌下,在"死争"二字上汇成溪流。少年伙夫突然从碑亭冲出,断指间的铁笔套划破雨幕:"那我们算什么?那些填在铁轨下的尸首算什么?"
周明礼的布鞋陷进湿泥。他望着雨中翻飞的《泰晤士报》,突然想起炸毁总督衙门那日,三千人的血在青砖上蚀刻的铁路纹。如今那些纹路正在银杏树根下蔓延,穿透十八层夯土,直抵光绪三十三年认购路股的签押簿。
"周先生看这个。"罗铁嘴用断刀撬开酒坛。坛里泡着的不是酒,是两百张泛黄的认股书,每张都印着"川汉铁路永归商办"的朱戳。最底下压着赵董事的绝笔,宣纸上的血字遇水不化:"路在民心,纵铁轨尽毁,终有铺就之日。"
夜雨裹着打更声漫过山脊时,英国领事馆的钟声突然乱序。赵三小姐的白马踏碎雨洼冲进山门,马尾绑着的电报筒滚落在地——汉口英租界暴发鼠疫,焚烧债券的火星点燃了江汉关库存的川汉铁路枕木。
"他们在烧枕木!"赵三小姐的银簪挑开电报密码本,"那些红松木上刻着七千万川民的名字..."
王德顺突然抡起断斧劈向银杏树。斧刃入木三寸时,树身渗出琥珀色的汁液,遇空气即燃成青焰。火光中,当年茶馆紫铜茶炊上的饕餮纹在树皮上显现,每道纹路里都嵌着粒未爆的德制子弹。
"去汉口。"周明礼的长衫在雨中浸透,贴身的粗布短打露出茶馆伙计的补丁,"把光绪三十三年的认股书带上,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国有。"
罗铁嘴的牛尾刀突然震鸣。刀身映出江面星火——七十二艘柏木船正从朝天门码头启航,船头堆着的血柏木牌在夜色中泛着红光。穿短打的船工们唱着古老的川江号子,词却改成了:"骑洋马,挎洋枪,先人血汗筑路忙..."
少年伙夫用铁笔套在银杏树上刻下"民有"二字时,武昌方向的夜空突然被火光照亮。那是汉阳铁厂的熔炉在焚烧铁路债券,火光中升腾的烟柱竟与当年龙泉驿的硝烟同形。赵三小姐的白马突然前蹄腾空,鞍鞯下掉出个油纸包——王刘氏当掉的玉簪与茶馆血泊里提炼的朱砂,正混着紫铜残片缓缓交融。
周明礼跪在银杏树下,将最后一捧川汉铁路的焦土装入茶炊残片熔铸的铜匣。匣底暗刻的《破约保路》血书在雨水中显影,每个字的笔画间都缀满认股百姓的手印。当第一声春雷滚过巴山时,他听见千里外铁轨的震颤——不是火车,是七千万川民的心跳,在长江两岸共振成滚滚惊雷。
雨停了。银杏树苗的断茬处抽出新枝,枝头两片嫩叶,一片映着保路同志军的火把,一片载着武昌首义的铁血十八星。树根下的紫铜残片悄然熔化,在黎明前凝成枚带北斗纹的印章,印文是王德顺用断斧刻的八个篆字:
**路权民有,血沃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