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峰乡的月夜淌着股铁锈味。
雷明远蹲在雷祖庙的飞檐上,鹰鼻抽动着捕捉风里的讯息。三更梆子响过七遍时,他终于听见了那串马蹄声——十二匹川马,驮着裹油布的条状物,蹄铁包了麻布,像群鬼魂飘过石板街。
檐下传来女儿素云的啜泣。
"爹,真要拿裁缝铺祭旗么?"十五岁的少女攥着块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帕角绣着"永昌号"的暗纹。雷明远的眼皮跳了跳,永昌号裁缝铺那个眉清目秀的小掌柜,上月刚给仁字旗的大爷们缝了批青狼纹罩袍。
"袍哥人家,不讲儿女情长。"他甩出飞爪钩住对面山墙,玄色夜行衣在月光下泛着青,"记住,卯时三刻没见红灯笼,你就去铁佛镇找董......"
话音未落,街尾突然爆出惨白火光。
十二盏气死风灯齐刷刷亮起,照见马队中央那口黑漆棺材。抬棺的八个壮汉赤着上身,胸前皆纹着双头蛇——是礼字旗"浑水袍哥"的标记!
雷明远的峨眉刺滑出袖口。不对劲,说好劫的是杨森部的汉阳造,怎会惊动礼字旗的人?棺材板突然炸裂,漫天纸钱里飞出个戴钟馗面具的汉子,手中"铁鹞子"弩机正对着他眉心。
"雷二爷好算计。"面具人掀开棺盖,露出整排德造毛瑟枪,"用假军火诱我礼字旗入局,想给你那姘头谢四娘报仇?"
雷素云缩在神龛后数着念珠。
父亲与面具人的对话像毒蛇般往耳朵里钻:十七年前穿云洞血案、万国青年会的债券、仁字旗三爷董文渊的真正死因......檀香灰落在手背时,她突然听见瓦片碎裂声。
"云姑娘莫怕。"
个戴傩公面具的人影翻进窗棂,袖口露出半截乌木刀鞘。雷素云刚要尖叫,那人却摘下面具——是永昌号裁缝陈延之,鼻梁上还架着那副金丝眼镜。
"你怎么......"
"令尊要杀我灭口。"陈延之的镜片蒙着水汽,"上月他让我在罩袍夹层绣密信,用的正是你帕上的双股金线。"
雷素云的手帕飘然落地。她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那些带血印的"仁"字拜帖,每个字的勾脚都藏着金线暗纹。檐外传来兵刃相击的锐响,陈延之突然握住她的手:"跟我走,你爹在重庆府还有......"
窗纸突然被血染红。
雷素云看着陈延之的喉结处冒出截刀尖,父亲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袍哥家法第七条,拐带兄弟妻女者——"雷明远手腕一抖,尸体便软绵绵滑向香案,撞翻了长明灯。
火苗窜上神幔时,雷素云瞥见尸体的后颈——那里本该有块胎记,永昌号的小掌柜明明说过,他后颈的朱砂记是祖传的......
铁佛溪在断蛇坡拐了个死弯。
董三娃潜进刺骨的水中,怀里的油纸包着刚从重庆运来的《民报》。水草缠住脚踝时,他恍惚看见溪底沉着具女尸,青白的面容竟与沈家幺妹有七分相似。
"哗啦!"
渔网兜头罩下时,董三娃的"梭步"在水里失了灵。六个赤膊汉子将他拖上岸,为首的独眼龙捏着把剃刀:"龟儿子,敢在谢五爷的地盘洑水?"
董三娃的瞳孔猛地收缩——独眼龙胸前纹着双头蛇,左耳缺了半片,正是当年穿云洞追杀他的清兵之一!油纸包在挣扎中裂开,孙文题写的"革命"二字浸了水,在月光下晕成血似的墨团。
"同盟会的探子!"独眼龙的剃刀贴住他喉结,"说!《海底》的漕运图......"
寒光乍现。独眼龙突然捂着喉咙栽倒,眉心钉着枚铜钱镖。溪畔老柳树上飘下个戴斗笠的纤瘦身影,手中峨眉刺闪着蓝光。
"沈......沈姑娘?"董三娃咳出肺里的水。
斗笠人掀开面纱,却是雷素云惨白的脸:"董大哥,带我去见徐先生。"
文峰乡城隍庙的地窖里,徐茂森正在煮血豆腐。
火塘映着墙上密密麻麻的剪报:保路运动倡议书、杨沧白演讲通告、东京同盟会成员名单......雷素云突然掀开斗篷,露出脖颈的淤青:"徐先生可知《海底》里'蛇盘断碑'的解法?"
徐茂森的竹筷停在半空。
董三娃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着枚铜戒,戒面刻着"沧白"二字——与万国青年会铁伞人袖口的徽记一模一样。
"素云姑娘想问的,怕是令堂的坟吧?"徐茂森往血豆腐撒了把辣椒面,"十七年前她葬在断蛇坡,碑文却被人改成'雷门罪妇'......"
雷素云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间的蛇形胎记:"那夜我听见爹和礼字旗的人说,我娘坟里埋着仁字旗的'金堂印'!"
地窖瞬间死寂。董三娃怀中的《海底》突然发烫——扉页夹层那张残缺的漕运图,背面正是"金堂印"的拓纹!
徐茂森的筷子"咔嚓"折断:"明日中元节,雷明远要在龙王庙摆'五牲祭'。"他蘸着辣椒油在桌上画出祭坛方位,"素云姑娘可知,五牲中的黑羊须是'双瞳倒影'?"
断蛇坡的雾带着腥甜。
雷素云跪在生满青苔的墓碑前,指尖抚过"雷门周氏"的刻痕。父亲说娘是难产而死,可昨夜徐先生却告诉她,周氏本是仁字旗"金堂"掌印,因反对雷万钧勾结清廷被灌了水银。
"嗖!"
一支响箭钉入墓碑,箭尾系着染血的鸳鸯帕。雷素云颤抖着展开丝帕,背面用血写着:"酉时三刻,携印换人。"
坡下传来马嘶声。
十二盏血灯笼排成蛇形蜿蜒而上,谢俊成的铁核桃在雾中咔咔作响:"雷二爷,你女儿私通同盟会,这出戏可比高装戏好看呐!"
雷素云突然拔下银簪刺向墓碑。石屑纷飞中,半枚青铜虎符赫然显现——正是仁字旗调遣川北三十六码头的金堂印!谢俊成的眼珠瞬间充血:"给我抢!"
混战中,董三娃的"重锤"砸飞两个刀手。他拽着雷素云往老林逃时,忽见雾中升起盏孔明灯,灯罩上墨迹淋漓写着:"走坤位,地火生。"
"是徐先生的信号!"雷素云刚转向西南,却见父亲如鬼魅般立在断崖边,手中峨眉刺滴着血:"云儿,把印交给爹。"
悬崖边的风撕扯着百年老藤。
雷素云握紧虎符后退半步,忽然想起陈延之临死前的眼神——那根本不是爱慕,而是猎人看见陷阱的惊恐。她突然笑了:"爹,我娘真是难产死的?"
雷明远的瞳孔闪过一丝慌乱。
谢俊成的追兵已至崖前,血灯笼将雾霭染成淡红。董三娃突然甩出《民报》糊住谢俊成的脸,趁乱抢过虎符:"金堂印在此!想要的就来夺!"
他纵身跳下悬崖的刹那,雷素云瞥见其腰间闪过铜光——是徐茂森那枚"沧白"铜戒!谢俊成的铁核桃呼啸而至,却砸中了雷明远的肩膀。
"拦住他们!"雷明远的咆哮震落崖边碎石。
浓雾深处忽然响起川剧帮腔:"蛇盘断碑十七载哟——冤魂不散袍哥寨——"董三娃下坠的身子突然被渔网兜住,崖壁上伸出十几根竹枪,挑着万国青年会的血八卦旗。
雷素云最后看见的,是父亲撕心裂肺扑向悬崖的身影。她摸到怀中冰冷的蛇形玉佩——今晨徐先生给的"保命符",此刻正在月下泛着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