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眼桥的晨雾泛着尸臭。
董怀德戴着死囚的重枷，看刽子手往鬼头刀喷烧酒。背后城墙贴着通缉令，画着他与沈玉茹的肖像，悬红金额够买下半条纱帽街——自从龙泉山劫走童奴，他们已成赵尔丰的眼中钉。
"午时三刻——"
监斩官拉长的川腔忽被马蹄踏碎。八匹乌骓马驮着贴封条的楠木棺冲入刑场，棺头坐着个戴傩婆面具的妇人，手中铜铃摇得摄魂夺魄。
董怀德的脚镣突然断开。
他认出这是青城山的"阴兵借道"阵——三年前徐先生教过的白莲教秘术。第三口棺材裂开时，二十个纸扎人腾空而起，每个都画着赵尔丰心腹的模样，脖颈处插着淬毒银针。
"抢法场啦！"
人群轰然炸开。董怀德趁乱撞向监斩台，枷板夹层藏着的薄刃已抵住赵尔丰侄子的咽喉："说！童工名册在哪？"
一支袖箭突然穿透他的右肩。
董怀德踉跄转身，看见沈玉茹被铁链锁在旗杆顶端，背后站着个戴川剧"活吕布"脸谱的黑衣人——那握刀的手势他死都认得，是消失三年的雷明远！
锦江春茶楼的密室飘着血沫。
雷素云蘸着人血描摹"变脸"面谱，手腕的镣铐磨得白骨森森。自从上月被父亲囚禁在此，她已画废三十张人皮——雷明远要她仿制赵尔丰的"罗刹脸"。
"云姑娘的笔力越发精进了。"
琉璃眼账房推门而入，左眼的绿琉璃珠映着案头烛火。他指尖摩挲着张未干的面皮，突然冷笑："可惜耳后这颗痣没点上，赵屠户左耳垂有粒朱砂记......"
雷素云的毛笔骤然折断。
她想起五岁那年，这个琉璃眼叔叔常带麦芽糖来家里。有次父亲醉酒，曾说此人年轻时在万县码头，用峨眉刺剜过三十六个洋人的眼珠。
密室暗门忽响三声鹧鸪叫。
琉璃眼瞬间暴起，峨眉刺穿透门板扎进来人咽喉。血喷到面谱上时，雷素云看见死者胸前的"同志会"徽章——是徐先生发展的线人！
"你爹今晚要扮赵尔丰赴总督府夜宴。"琉璃眼舔着刺尖的血，"这张罗刹脸，就是诛杀保路领袖的催命符。"
青羊宫的银杏叶泛着尸斑黄。
沈玉茹被倒吊在八卦亭顶，看着脚下香客往"血河车"投掷铜钱。这辆从大邑县运来的铁囚车，笼杆上挂满保路烈士的头颅，正中最新的那颗还在滴血——是张铁头的首级！
雷明远的鬼头刀贴上她脚踝："丫头，你在杨沧白床第间偷情报时，可想过有今天？"
沈玉茹突然蜷身荡起，双腿绞住雷明远脖颈："那你可知，你女儿在九眼桥刑场，给赵尔丰画了三十六张人皮脸谱？"
刀光闪过。
沈玉茹的裤管裂开，露出大腿内侧的斧头镰刀纹身。雷明远的瞳孔骤然收缩："长毛余孽！"他挥刀要斩，亭柱后突然飞出个铜酒壶，正砸中刀背。
"雷二爷，你的'三把半香'烧歪了。"
徐茂森拎着《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书》从碑林走出，长衫溅满血点。沈玉茹趁机甩出发簪里的钢丝，割断绳索坠入放生池。
池中锦鲤突然翻起白肚——水里有毒！
雷明远的脸在涟漪中扭曲："当年穿云洞没烧死你，今朝......"他的咒骂被爆炸声打断，血河车下的土地雷轰然起爆，八百颗头颅如降血雨。
总督府的戏台上正在唱《目连救母》。
董怀德贴着台柱阴影移动，脸上的"赵尔丰面谱"汗津津发痒。真总督正在西花厅抽大烟，他必须在三折戏内找到童工名册。
"大人，您要的'双瞳黑羊'到了。"
管家引着个蒙眼女童来到厢房。董怀德浑身血液凝固——女童脖颈的烙印是倒写的"盛"字，正是盛宣怀私贩的官奴标记！
戏台上突然炸起声唢呐。
扮目连的武生一个跟头翻到他面前，手中锡杖竟是中空的汉阳造！董怀德侧身闪避时，面谱边缘不慎卷起，露出下颌的旧疤。
"变脸！"台下有票友惊呼。
董怀德顺势甩出备用的"活吕布"面谱，双手翻飞间连变七张脸——青面獠牙的罗刹、白眉老道、刀疤乞丐......最后定格在雷素云的脸！
管家惊得打翻烟灯："妖......"
子弹抢先穿透他的眉心。沈玉茹从房梁跃下，手中撸子枪管发烫："名册在羊腹中！"
文殊院的藏经阁冒着青烟。
雷素云握着火折子，脚下躺着琉璃眼的尸体。她刚用画眉笔戳瞎了那只绿琉璃眼，此刻正疯狂翻找经卷——父亲把童工名册藏在《金刚经》夹页，扉页却用血写着她的生辰八字。
"丁未年七月十五子时......"
她突然想起徐先生说过，这个时辰出生的女子命犯"血罗刹"。阁外传来杂沓脚步声，雷素云咬牙点燃经卷，火舌瞬间吞没了八百个童奴的名字。
"贱人！"
雷明远的鬼头刀劈开火幕。雷素云举起焦黑的《金刚经》残页："爹，你可知娘亲真正的死因？"她的袖中滑出半枚青铜虎符，"当年你为夺金堂印，在娘胎里灌了水银......"
刀锋贯胸的刹那，藏经阁地板轰然塌陷。
徐茂森抱着浑身是血的沈玉茹从地窖冲出，手中举着冒烟的德制手雷："雷明远！看看这是谁！"
火光照亮地窖铁笼中的身影——是个穿囚衣的疯妇人，正用指甲在墙上刻满"周"字。雷素云弥留之际瞥见妇人的脸，竟与自己有八分相似！
望江楼的飞檐挑着半轮血月。
董怀德撕下溃烂的面谱，看着锦江漂满保路传单。童工名册虽毁，但沈玉茹从羊肠中取出的胶卷，正藏着盛宣怀与日本正金银行的卖国密约。
"接下来去哪？"他擦拭着"梭步"绑腿里的薄刃。
沈玉茹正给昏迷的疯妇人喂药："去通江，该让袍哥弟兄看看雷明远的真面目了。"她扯开妇人衣领，露出锁骨间的斧头镰刀纹身——与自己的刺青一模一样。
江面漂来艘戏班红船，船头站着个戴孝的纸扎人。董怀德突然拔刀劈开纸人胸膛，飘落的不是冥钞，而是同盟会的"驱逐鞑虏"檄文。
红船舱内传出沙哑的川剧帮腔：
"变脸儿郎走四方哟——罗刹面下藏刀枪——"
谢俊成抹着花脸现身，手中铁核桃已换成德制手雷："董老弟，杨森将军有请......"
董怀德最后看了眼成都城的烽火。
在沈玉茹的纹身与谢俊成的德制武器之间，他隐约听见通江的袍哥号子在历史裂缝中回响，混着穿云洞永不干涸的血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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