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雨和北京不同。它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北方那样缠绵不绝。祁晚霞站在方志远金融咨询公司的落地窗前，看着乌云散去后露出的阳光在高楼玻璃上跳跃。一个月了，她仍不习惯这里的天气，也不习惯这个全新的角色——方志远的特别助理。
"这是文远集团最新的财报。"方志远将一叠文件放在她桌上，"看看第三十七页的附注，很有意思。"
祁晚霞翻开文件，职业本能立刻让她发现了异常："他们在文化产业板块的商誉减值计提不足。"
"没错。"方志远微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自从你的举报引发调查后，他们开始匆忙填补漏洞，但做得太粗糙了。"
祁晚霞用红笔圈出异常数据，这个动作让她突然想起莫沉在书页边缘做批注的样子。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证监会调查有进展吗？"
"缓慢但坚定。"方志远坐回自己的椅子，"你提供的证据链很完整，尤其是莫沉后来找到的他父亲原始研究笔记。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不打算联系他？"
祁晚霞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红色的小点。来深圳后，她换了号码，只给莫沉发过一条简短的信息告知新联系方式。他没有回复，而她也没再联系。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每次想到雨中那个站在空书店前的孤独身影，胸口就像压了一块石头。
"专心工作比较好。"她轻声说。
方志远摇摇头，没再多言。这位金融界的老将给了她庇护所，也给了她参与重要项目的机会。表面上，她是来分析亚太地区文化产业投资趋势；实际上，他们一直在暗中收集更多关于文远集团的证据。
下班后，祁晚霞拒绝了同事的聚餐邀请，独自回到公司提供的公寓。房间整洁得像酒店套房，几乎没有个人痕迹——除了书桌上那本《货币的兴衰》和旁边的小木盒。
她打开盒子，取出莫沉给她的藏书票，指尖轻抚过上面的字迹："有些计算，无关数字。"这句话她思考了无数遍。在金融世界浸淫多年，她习惯用ROI衡量一切，却无法计算自己离开墨香书店的得失。
手机突然震动，是林妍的消息：「晚霞，你看到新闻了吗？赵明辉被停职调查了！据说证监会找到了他和文远集团资金往来的证据。」
祁晚霞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最新消息。果然，多家财经媒体报导GX投资副总赵明辉涉嫌内幕交易被调查。报道中提到，这与"近期某分析师举报的文化产业并购案"有关。
她应该感到高兴，但胜利的喜悦转瞬即逝。举报成功了，然后呢？她的职业生涯能否恢复？莫沉的书店能否重开？这些问题像深圳夜晚的潮气一样缠绕着她。
窗外又开始下雨。祁晚霞打开《货币的兴衰》，翻到她做了最多笔记的章节。书页间飘出一张便签，是莫沉的笔迹："金本位制崩溃不是因为黄金不够，而是人们不再相信承诺。信任，才是终极货币。"
她突然很想听听他的声音。
北京，墨香书店原址。
莫沉站在已经改头换面的咖啡连锁店前，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时髦的装潢和嬉笑的年轻人。曾经的书架、旧书和老顾客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业风的吊灯和昂贵的意式咖啡机。
"莫老师？"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沉转身，看到常来听故事的李大爷牵着孙子站在雨中，手里拿着一本包好的书。
"真的是您！"李大爷高兴地说，"小斌一直问什么时候能再听您讲故事。这是...书店怎么..."
"搬走了。"莫沉轻声说，蹲下身与小斌平视，"对不起，暂时没有故事时间了。但你爷爷可以给你讲，他听过很多遍《西游记》了。"
"我要听您讲嘛。"小男孩撅起嘴，"您讲得好听。"
李大爷叹了口气："莫老师，新地方在哪？我们爷俩去看您。"
莫沉犹豫了一下。临时仓库在郊区一个破旧的厂房，根本不是接待客人的地方。"还在整理，等安顿好了我通知您。"
雨越下越大，他帮一老一小拦了出租车，目送他们离开。临走时，李大爷从车窗递出那本包好的书："差点忘了，这是您上次帮我找的绝版书，说修好了通知我。现在书店没了，我就直接来老地方碰运气。"
莫沉接过书，想起来了——一本1953年版的《红楼梦》连环画，李大爷想送给老伴做生日礼物。他本来答应修复好装帧后通知对方来取。
"我修好了，但本来应该..."
"拿着吧。"李大爷摆摆手，"反正您知道去哪找我。对了，那个常来的漂亮姑娘呢？最近没见她。"
莫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书本的棱角硌在掌心："她...去南方工作了。"
"可惜了，你俩挺配的。"老人直言不讳，随即意识到失言，赶紧让司机开车。
莫沉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挺配的？一个金融精英和一个书店老板？他摇摇头，走向地铁站。一路上，那本《红楼梦》连环画在包里沉甸甸的，像一块无法忽视的石头。
郊区的仓库比市区更冷。莫沉打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按下照明开关，昏黄的灯光依次亮起，照亮了排列整齐的书架和上面数以万计的书籍。这就是墨香书店的现状——从一个有温度的文化空间，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储书仓库。
他脱下湿外套，走到角落的工作台前，开始修复今天收来的一批旧书。修书能让他平静，那些精确的裁剪、粘贴和压平过程，像在修复他破碎的生活。
工作到深夜，莫沉才想起李大爷给的那本《红楼梦》连环画。他小心地拆开包装，检查是否有在雨中受损。书完好无损，但包装纸里夹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纸条——"老莫，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在文远集团做审计的老同学回我消息了。他说十年前确实有人匿名寄给他一批奇怪的财务数据，他怀疑有问题但没敢深究。东西还在他手里，如果你想看，打这个电话..."
莫沉的手指微微发抖。李大爷退休前是财经杂志编辑，认识不少业内人士。上次闲聊时，莫沉提过父亲的事，老人说会帮忙打听。没想到真有线索。
他立刻拨通了纸条上的号码。对方自称姓陈，是文远集团前审计师，现在自己开事务所。
"莫云深教授的儿子？"陈审计的声音透着谨慎，"李编辑跟我提过你。说实话，当年的事我一直有疑虑。"
"什么疑虑？"莫沉握紧电话。
"那批匿名数据明显显示文远集团有问题，但第二天就被高层下令封存了。后来你父亲...出事，我更不敢多嘴。"陈审计停顿了一下，"但资料我一直留着，就当买个保险。"
"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但有个条件——你必须保证不牵连我。我已经退休了，不想惹麻烦。"
约定第二天见面后，莫沉放下手机，心跳如雷。他走到仓库最里侧的一个保险箱前，输入密码取出父亲留下的文件。十年来，他不敢细看这些资料，怕触痛未愈的伤口。但现在，为了父亲，为了祁晚霞，他必须面对。
翻开泛黄的笔记，莫云深工整的字迹详细记录着文远集团的每一处财务异常。其中一页上画着一个复杂的股权结构图，与祁晚霞发现的星辰文化交易网络惊人地相似。
莫沉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一个标着"经济学"的书架前，取下几本他父亲的学术著作。小时候，父亲常在这些书的页边做奇怪的标记，说是"留给聪明人的谜题"。当时他只当是游戏，现在想来...
果然，在《文化产业资本化研究》的第三章页边，有一系列看似随机的点和短线。莫沉翻到对应页码，内容正是关于"关联交易虚增利润的识别方法"。他将几本书的标记拼在一起，隐约看出一个银行名称和日期。
凌晨三点，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莫沉站在仓库中央，被一堆翻开的书籍包围，手中是一张刚画好的解码图。父亲用莫尔斯电码在书页边缘留下了线索，指向某个银行保险箱。
窗外的闪电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十年了，证据一直就在他手边，而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如果早点知道...如果早点破解...父亲的名誉或许早已恢复，祁晚霞也不必赌上职业生涯...
手机突然亮起，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莫沉，我是祁晚霞的同事林妍。赵明辉被调查了，但他威胁说要拉晚霞下水。她在深圳还好吗？最近联系你了吗？」
莫沉盯着屏幕，胸口发紧。一个月了，他以为不联系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但也许他错了。祁晚霞需要知道这些新发现，无论她是否还愿意与他并肩作战。
他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虽然存下却从未拨打的深圳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窗外雷声轰鸣，仿佛上天在催促他做出决定。
最终，莫沉打开短信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晚霞，我找到了新证据。父亲的笔记里有密码，指向一个银行保险箱。明天我去查看。还有，赵明辉可能会针对你，务必小心。」
发送前，他又加了一句：「书店的钥匙还在老地方，我每天都会去查看。」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整个仓库。莫沉突然想起《红楼梦》连环画里的一幅图——宝玉在雨中望着黛玉远去的背影。有些故事，不该以分离结尾。
深圳的清晨来得比北京早。祁晚霞被手机提示音惊醒，迷糊中抓过手机，看到发件人时瞬间清醒。
莫沉的短信。
一个月来的第一条联系。她反复读着那几行字，心跳快得不像话。新证据？银行保险箱？这意味着什么？父亲的名誉能恢复吗？案子会有转机吗？
她立刻拨通莫沉的电话，却转入语音信箱。"请留言"的机械女声后，祁晚霞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最终她只是简单回复短信：「务必小心。赵明辉被调查了，可能会狗急跳墙。需要我回来吗？」
发完又觉得不够，再补一条：「我看了新闻，你的坚持没有白费。」
放下手机，祁晚霞走到窗前。深圳的天空已经放晴，阳光刺眼得让她眯起眼。一个月前，她带着满腹委屈和愤怒逃离北京；现在，她突然无比想回去，回到那个充满纸墨香气的地方，回到那个会在书页边缘留下密码的男人身边。
方志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早啊，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祁晚霞转身，发现老板站在她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两杯咖啡。"没什么，只是...北京的朋友发来消息，说找到了一些新证据。"
方志远挑眉，递给她一杯咖啡："莫沉？"
她点点头，惊讶于老板的敏锐。
"我猜也是。"方志远坐在她对面，"昨晚证监会的老黄给我打电话，说文远集团开始内讧了。张总裁把责任全推给赵明辉，说是他个人行为。"
祁晚霞皱眉："这说不通。星辰文化的案子明显是系统性的，赵明辉一个人做不到。"
"当然做不到。"方志远啜了一口咖啡，"但张总裁有背景，弃车保帅是老把戏了。"
"那莫沉父亲的事..."
"如果有新证据，也许能翻案。"方志远若有所思，"对了，我下周要去北京开会，你要一起吗？"
祁晚霞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可以吗？"
"当然。"方志远微笑，"你是这个项目的核心成员。再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事，终究要面对。"
当天下午，祁晚霞收到莫沉的新消息：「银行保险箱里有父亲当年收集的原始文件和录音带。已经交给律师和证监会。律师说足够重启调查。你还好吗？」
她立刻回复：「我很好。下周和方总回北京，希望能帮忙。」
三秒钟后，手机响起。不是短信，而是来电。莫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祁晚霞的手指微微发抖，几乎滑了好几次才接起来。
"晚霞。"莫沉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比记忆中更加低沉。
"嗯，我在。"她握紧手机，仿佛这样能离他更近些。
"仓库地址变了，不在原来告诉你的地方。"莫沉语速很快，"钥匙还在老地方，但我不确定是否安全。赵明辉的人可能还在监视。"
"我不怕。"祁晚霞轻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怕。"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祁晚霞的眼眶瞬间发热。她想起雨中那个孤独的身影，想起他修书时专注的侧脸，想起离别前那个未完成的拥抱。
"等我回来。"她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
"好。"莫沉应道，又补充一句，"我留了灯。"
挂断电话，祁晚霞走到办公室窗前。深圳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座城市给了她暂时的庇护，但终究不是归宿。她的战场在北京，她的心...在一个满是旧书的地方。
打开电脑，她开始整理这一个月来的所有发现和分析，准备带回北京。无论前方有什么风暴，这一次，她不会独自面对，也不会让莫沉独自承受。
方志远说得对，有些事，终究要面对。而有些计算，确实无关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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