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小床上。淡蓝色的墙壁上贴着我十二岁时最喜欢的动漫海报，书桌上散落着初中一年级的课本。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重生了？"我抬起手，看着自己明显变小了的手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最后的记忆是那辆失控的卡车，刺眼的车灯，然后是剧痛和黑暗。
床头柜上的日历显示着2010年6月15日。这个日期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我心上——这是我初二暑假开始的第一天，也是哥哥许阳自闭症最严重的那年。
"小雨，起床了吗？下来吃早饭了！"妈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熟悉得让我眼眶发热。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上一世，我对患有自闭症的哥哥总是避而远之，觉得他怪异、丢人，甚至在学校里否认自己有个"傻子哥哥"。直到二十岁那年哥哥为了救我而遭遇车祸，我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而现在，命运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迅速穿好衣服下楼，厨房里飘来煎蛋的香味。妈妈林淑芬正在灶台前忙碌，她转身看到我时，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暑假第一天不多睡会儿？"
"我...做了个梦。"我含糊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餐厅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许阳，我的哥哥，十七岁，正安静地坐在他的固定位置上，面前摆着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节奏规律得像节拍器。他有一头柔软的黑发，白皙的皮肤，和一双总是看向远方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少与人对视，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上一世的我讨厌他这副样子，觉得他让全家人都抬不起头。但现在，看着他专注地数着葡萄的样子，我的心揪了一下。
"阳阳，牛奶。"妈妈把一杯温牛奶放在哥哥面前，动作轻柔。哥哥没有抬头，但停下了敲打桌面的动作，伸手准确地握住了杯子。
我鼓起勇气，拉开哥哥旁边的椅子坐下。妈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以前我总是尽可能坐得离哥哥最远。
"哥哥早上好。"我轻声说，不确定他会不会回应。
许阳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第一次从远处收回来，短暂地扫过我的脸，然后又飘走了。但这已经比上一世好多了——那时候他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小雨今天怎么这么懂事？"妈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把我的早餐放在面前。
爸爸许志强走进厨房，看到我坐在许阳旁边时皱起了眉头："小雨，别打扰你哥哥吃饭。"
我咬了咬嘴唇。爸爸总是这样，与其说是保护许阳，不如说是怕许阳的"不正常"影响到我。上一世我认同爸爸的想法，但现在我知道这多么错误。
"我没有打扰他，"我小声但坚定地说，"我想和哥哥一起吃饭。"
爸爸惊讶地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吃完早饭，许阳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客厅的钢琴——那是他唯一表现出兴趣的东西。他弹琴的样子很特别，不看琴键，不看乐谱，只是凭感觉让手指在黑白键上舞动，弹出的旋律时而破碎时而优美，但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我悄悄跟过去，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听着。上一世我觉得这噪音烦人，总是戴上耳机或者直接出门。但现在，我闭上眼睛，试着理解哥哥通过音乐表达的世界。
琴声突然停了。我睁开眼，发现许阳正直直地看着我——这很罕见，他几乎从不主动与人对视。他的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像一潭静止的湖水。
"很好听，"我微笑着说，"能再弹一首吗？"
许阳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理解我的请求。然后他转回钢琴，手指再次落在琴键上。这一次的旋律更加连贯，像是一条蜿蜒的小溪，时而欢快时而忧郁。
妈妈站在门口，用手捂着嘴，眼里闪着泪光。她后来告诉我，这是许阳第一次对别人的请求做出反应。
接下来的几天，我主动接近许阳，用十二岁女孩能做到的最耐心方式。我学习自闭症的知识，记住他所有的习惯和敏感点：他不喜欢突然的声响，讨厌被触碰，但对蓝色物品特别着迷；他每天下午三点必须吃一个苹果，否则会焦虑；他弹钢琴时如果有人打断，会失控尖叫。
我成了许阳的小影子，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不强迫他做任何事，只是让他习惯我的存在。慢慢地，他开始容忍我坐在他旁边，甚至偶尔会对我简单的问话做出反应——一个点头，或者摇头。
一周后的下午，我正在房间里写暑假作业，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争吵声。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听到爸爸激动的声音。
"林淑芬，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许阳已经十七岁了，他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特殊学校有专业的老师和设施，比在家里强！"
"他是我们的儿子！"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能把他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那小雨呢？你有没有想过这对她的影响？她马上就要进入青春期，有一个这样的哥哥会让她在学校里抬不起头！"
我的心揪紧了。上一世正是这场争吵后，爸爸强行把许阳送进了那所管理严格但缺乏爱心的特殊学校，导致哥哥的情况急剧恶化。我必须做些什么。
我冲下楼，站在父母面前："爸爸，不要送走哥哥！"
他们都愣住了。爸爸蹲下来，试图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小雨，你不懂。这对大家都好..."
"我懂！"我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坚定，"哥哥需要家人，不是陌生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是我哥哥，我爱他。"
爸爸震惊地看着我，妈妈则流下了眼泪。这时，我们都没注意到许阳已经站在了客厅门口，手里紧握着他的蓝色积木——那是他焦虑时的安抚物。
"不...走。"许阳突然说，声音低沉但清晰。
我们全都转向他。许阳很少主动说话，更别说表达这么完整的意思。他的眼睛直视着爸爸，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爸爸的嘴唇颤抖着，最终长叹一口气："好吧...我们再试试。"
那天晚上，我听到父母在卧室里低声交谈了很久。第二天早上，爸爸看许阳的眼神不同了——少了一些无奈，多了一些尊重。
暑假过去一半时，我发现了许阳的一个惊人天赋。那天下午，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场钢琴演奏会，许阳突然停下手中的拼图，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当演奏者弹错一个音符时，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哥哥，你能听出他弹错了？"我好奇地问。
许阳没有回答，但起身走向钢琴，准确地弹出了刚才那首曲子——包括那个错误。然后他停下来，重新弹了一遍，这次纠正了那个错误音符。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妈妈听到琴声走过来，我兴奋地告诉她："妈妈！哥哥有绝对音感！他能只听一遍就记住整首曲子！"
妈妈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我认识一位钢琴老师，也许..."
就这样，我们为许阳找到了李老师，一位专门教导特殊需求儿童的音乐教育家。第一次见面时，李老师让许阳弹了几首曲子，然后惊讶地说："这孩子是个天才！他不仅有过耳不忘的能力，对音乐的理解也远超常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许阳每周上两次钢琴课，进步神速。李老师说，如果有合适的指导和支持，许阳将来可能成为出色的钢琴家。
八月初，李老师告诉我们有一个为特殊需求青少年举办的钢琴比赛。"我认为许阳已经准备好了，"他说，"当然，这完全取决于你们的决定。"
爸爸犹豫了："在公众场合...如果他不适应怎么办？"
"我们可以试试，"我急切地说，"哥哥那么棒，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他的才华！"
妈妈看着我，眼中满是欣慰："小雨说得对。我们应该给阳阳这个机会。"
比赛那天，我们全家都去了。会场里有二十多位参赛者，年龄从十岁到二十岁不等，都有不同程度的特殊需求。许阳穿着我为他挑选的蓝色衬衫——他最喜欢的颜色，看起来安静而镇定。
当主持人叫到许阳的名字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走上舞台，在钢琴前坐下，有那么几秒钟只是静静地坐着，台下的观众开始窃窃私语。
然后，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
那是一首肖邦的夜曲，旋律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许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睛半闭，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观众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纯净的音乐震撼了。
就在曲子接近尾声时，会场后方突然有人打翻了饮料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许阳的身体猛地僵住，音乐戛然而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拍打自己的大腿——这是他极度焦虑时的表现。
主持人不知所措，观众席开始骚动。我看到爸爸站起身想上台，但我比他更快。我跑上舞台，轻轻跪在许阳身边，用他熟悉的方式低声说："哥哥，蓝色。天空是蓝色的，大海是蓝色的，你的衬衫也是蓝色的。"
许阳的拍打动作慢了下来。我继续用平稳的声音说："还记得我们在家时你弹的那首曲子吗？就像那样，慢慢地..."
我哼起那首曲子的开头旋律。许阳的呼吸逐渐平稳，他转头看我，眼神中的恐慌慢慢褪去。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他重新将手放在琴键上，从刚才中断的地方继续弹奏，直到完美地结束整首曲子。
会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许阳没有鞠躬——社交礼仪对他来说太难理解了——但他看向我，嘴角微微上扬。那可能不算是一个微笑，但对我来说，比任何奖杯都珍贵。
比赛结果揭晓，许阳获得了特别评审奖。李老师说，评委们不仅被他的音乐才能打动，更为他在干扰后能够继续演奏的勇气所感动。
回家的路上，许阳坐在车后座，反常地没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是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当我们到家后，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主动拉住了我的手。
从那天起，许阳变得像我的影子一样。无论我去哪里，他都想跟着。我做作业时，他坐在旁边玩拼图；我看电视时，他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甚至我去厕所，他也要等在门外。妈妈笑着说许阳终于找到了他愿意连接的人，而我知道，这是他用自己方式表达的信任和爱。
开学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许阳像往常一样坐在我房间的角落里摆弄他的蓝色积木。突然，他站起来走到我床边，放下一个用积木拼成的小蓝鸟。
"给...小雨。"他说，每个字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
我接过小蓝鸟，感觉眼眶发热。上一世直到他去世，我都没能听到他叫我的名字。
"谢谢哥哥，"我轻声说，"我很喜欢。"
许阳看着我，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闪躲。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灵魂——敏感、聪明、充满爱，只是被困在了一个别人难以理解的世界里。
这一世，我发誓要做那座连接他与世界的桥梁。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这是他能够接受的有限接触——微笑着说："晚安，哥哥。"
许阳没有回答，但他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我知道，对我们两个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开学第一天，我站在镜子前整理校服，手指微微发抖。前世的这一天，是我极力否认许阳是我哥哥的开始。当他在走廊上因为噪音刺激而尖叫时，我装作不认识他，甚至加入了嘲笑者的行列。
"小雨，该出发了！"妈妈在楼下喊道。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书包下楼。餐厅里，许阳正安静地吃着他的固定早餐——两片全麦吐司切成四个完全相等的正方形，一杯温牛奶。他穿着和我同款的校服，蓝色领带整齐地系在领口。
"哥哥今天也要去学校哦，"我坐到他旁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许阳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牛奶杯边缘沾上了他的一点唇印。他没有回答，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爸爸放下报纸，眉头紧锁："小雨，你确定要和你哥哥一起走？你知道他可能会..."
"会怎样？"我直视爸爸的眼睛，"他只是和别人不一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爸爸被我噎住了，转头看向妈妈寻求支持。妈妈却微笑着把午餐盒递给我："你们两个都要好好吃饭。"
出门时，许阳主动走到我身边，这已经成了他的新习惯——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他的手指轻轻拽着我的书包带子，力度刚好让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又不会让我不舒服。这是他表达"我们一起"的方式。
路上不时有同校的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挺直腰板，故意大声说："哥哥，你昨天弹的那首曲子真好听，能再弹给我听吗？"
许阳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他没有回答，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音乐是我们之间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快到校门口时，我看到了前世带头嘲笑许阳的张明和他的小团体。他们正靠在围墙边，看到我们时，张明夸张地捅了捅旁边的男生："看，许小雨和她那个傻子哥哥一起来了。"
我的手指攥紧了书包带，但脸上保持着平静。前世的我此刻应该已经甩开许阳的手跑开了，但这次我反而更靠近了他一些。
"别理他们，"我低声对许阳说，"记得李老师教你的，深呼吸。"
许阳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失控，只是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能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得很快，像受惊的小鸟。
"哟，连话都不会说的天才少年，"张明不依不饶地跟上来，"听说你在什么弱智比赛上得奖了？"
我感觉到许阳的身体开始颤抖，这是他要崩溃的前兆。我迅速挡在他前面，直视张明的眼睛："我哥哥在钢琴比赛上获得的特别评审奖，你有本事也去拿一个？哦对了，我忘了你连五线谱都看不懂。"
周围几个路过的同学发出窃笑。张明脸色涨红："你..."
"小雨！许阳！"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班主任陈老师快步走过来，"该进教室了。"
我趁机拉着许阳离开，他的手仍然紧握着我的手腕，但颤抖已经减轻了。走进教学楼时，他低声说了一个词："...谢谢。"
这个词像一滴温水落在我心上。前世的我从未听过许阳对任何人道谢。
许阳被安排在特殊教育班上课，但每天下午会有一节课和普通班一起上音乐课。这是学校在收到李老师的推荐信后做出的特殊安排。
音乐教室很快成了许阳的避风港。只要坐在钢琴前，他就能忘记周围的一切不适。音乐老师林女士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她很快就发现了许阳的天赋。
"他完全可以参加学校的钢琴社团，"一天下课后，林老师叫住我说，"下个月全市中学生音乐节，我们需要一个钢琴手。"
我惊讶地看着她："您是说...让许阳参加？和正常学生一起？"
"为什么不呢？"林老师笑了，"音乐不需要言语，而许阳...他在音乐上的理解力远超许多普通学生。"
我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前世的许阳从未获得过这样的机会，他的天赋被锁在自闭症的牢笼里，无人知晓。
"我会问问他和爸爸妈妈的意见，"我认真地说，"谢谢您，林老师。"
那天晚上，我在餐桌上提出了这件事。爸爸的第一反应是反对："太冒险了！万一在台上出状况..."
"阳阳在比赛上表现得很好，"妈妈轻声说，"而且有李老师和小雨在。"
"哥哥，"我转向安静吃饭的许阳，"你想和学校的钢琴社团一起演奏吗？在很多人面前。"
许阳停下筷子，目光落在客厅的钢琴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吃饭。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妈妈的眼眶红了——许阳很少对家庭以外的事情表现出兴趣。
"那就这么定了，"我高兴地说，"明天我就告诉林老师。"
爸爸看着我们三个，最终叹了口气："如果出现任何问题..."
"不会有问题的，"我打断他，"我相信哥哥。"
周末，李老师来家里给许阳上课。我坐在一旁听着哥哥弹奏一首复杂的肖邦练习曲，音符如流水般从他指尖倾泻而出。李老师不时点头，眼中满是赞赏。
门铃响了，我跑去开门，发现是爸爸带着一位陌生男人站在门口。
"这位是周教授，"爸爸介绍说，"市音乐学院钢琴系的主任。"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周教授微笑着点头："我听李老师提起你哥哥，特地来听听。"
我领着他们悄悄进入客厅，许阳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没有注意到新来的听众。当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周教授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许阳被突如其来的掌声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颤。我赶紧走过去，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哥哥，弹得太棒了。这位是周教授，他很喜欢你的演奏。"
许阳的目光在周教授脸上短暂停留，然后迅速移开。但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或表现出更多不安。
"非凡的天赋，"周教授对爸爸说，"虽然社交方面有障碍，但音乐表现力惊人。如果得到专业培养..."
"您是说...专业学习？"爸爸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正常孩子那样？"
"为什么不呢？"周教授笑了，"音乐界有不少成功的演奏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自闭症特征。他们的独特感知方式反而能创造出与众不同的音乐。"
我看到爸爸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儿子。那天晚上，我无意中听到父母在卧室里的谈话。
"我一直以为他需要被保护，被照顾，"爸爸的声音充满愧疚，"从没想过他可能有自己的...天赋和未来。"
"他需要的是支持，不是限制，"妈妈轻声说，"就像小雨一直做的那样。"
我的眼眶湿润了。前世的父亲直到许阳去世都没能理解这一点，而现在，他终于开始看到儿子身上的光芒。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