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鸢沿着来路返回,拐过最后一个路口,看到一位老妇人孤独地站在街巷里。那老妇人裹在两层粗糙的打着补丁的麻衣裙里,仰头望着对面房屋的檐顶,浑浊的眸子陷落在桃核般布满褶子的眼眶里,薄唇嗫嚅着,两只枯瘦长斑的手交勾住贴在胸前。
“阿婆!”
木鸢一手抓起裙面,一手僵直地提着篮子,往这里疾奔,身体因重心不稳而摇摆不定,配上惊愕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滑稽。
辛格玛的偏头看向那少女,上唇抬高露出点门牙来,显出几分茫然,可不一会儿,那老化而模糊的眸子突然焕发光彩,她慢慢转正身体,张开手臂,颤巍巍地趿移几步,紧紧拥住木鸢。喉咙前的筋紧了松,松了紧,终于她嘶哑着喊道:“堪拉!我的孩子!”
她倏尔哭嚎起来,但又夹杂几声疯笑,引得街坊们推开条门缝偷窥。
辛格玛的是格拉奎的妹妹,多年前她的丈夫病死,唯一的儿子堪拉淹死在尼罗河里,后来投奔格拉奎,不久患了疯病。约十个月前,格拉奎在一次夜渔时从尼罗河里捞出了昏迷的木鸢,辛格玛的以为堪拉回来了,欣喜若狂。
格拉奎看出木鸢不属于埃及,担心查户口的时候惹上麻烦,就想将她送走,可拗不过辛格玛的,只得收留她,举家从孟斐斯城搬到底比斯来,又称户籍证明在路上被他“不慎”掉到尼罗河里,拽上几个当时在场的陌生人作证,官员也懒得仔细查证,当场办理新的户籍给他,当然,包括木鸢的。
不过此后没几个月,格拉奎过世了,他未成过婚,在底比斯也没有其他亲人,只剩木鸢和辛格玛的相依为命。辛格玛的精神错乱,却一心想做个好母亲,每天定时定点地给木鸢做饭洗衣,有时会走丢,不过街坊邻居们心善,会留心一二。
木鸢哄着辛格玛的回到家,辛格玛的进门就去烤面包,木鸢想去帮忙,被她推出来后,就坐在院子的遮阴草棚下,百无聊赖间,直起脖子盯着头上的草棚,看到那一层棕榈叶已经干瘪变色,心下想着明天该摘些新的来了。
院门被敲响,紧接着门右边矮黄土墙上那一小溜泥花盆旁边探出个脑袋来,是阿古多的儿子哈达斯洛苏克,他大手高高托起一个棕榈叶编制的盘子,里面盛了两块烤熟的鹅腿肉,还摆了一串沙棘花作装饰,“根娜,我父亲要我把鹅肉给你和辛格玛的婆婆。”
阿古多突然在隔壁嘹腔大喊:“那鹅肉是我想给的,但那花可不是我放的!”
声音隔着墙传遍街巷,隐约听到哪处人家发出笑声,哈达斯洛苏克哽住,把盘子往矮墙上一放,转身就跑了。
木鸢忍不住笑起来。
......
第二天,木鸢照常去河边,刚跨上船就听到身后有人问:“阿姊,能载我过河吗?”
木鸢握着船桨回身,不知何时,岸上出现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少年的模样有些特别,亚麻色的长发,浅浅的肤色,最奇特的是,他有一双淡紫色的眼睛。
他似乎不是埃及本土人。
他那瘦弱的身躯藏在宽大的麻衣里,头低着,神情阴郁淡漠。
也许是个艰难求生的异乡人?
木鸢这般想着,心里竟莫名升起一股共情之意,点头说:“好。”
少年伸出手臂朝前方的虚空摸索,一点一点地往这里挪,木鸢想到什么,遥遥伸出船桨,离他的手臂有几公分时,那双紫色的眼微眯,伸手摸住船桨往下一踏,终于上船。离得近了,木鸢才看到,他的眼睛有些病变的样子,而且视力弱于常人,应该是有什么眼部疾病,可能也是他眼睛呈现紫色的原因。
木鸢问他:“你想去哪儿?”
“到西岸就行。”
他回答完后蜷坐在船尾,背对着阳光,仔细观察就能知道他的眼睛有些畏光。
“我这船是慢船。”
“没事。”
木鸢坐到船中央控桨,船只缓缓移向对岸。少年忽然出声,像是闲聊一般:
“晚上来打渔的人多吗?”
“不多了。”
“你认识格拉奎吗?”
“嗯,他算是我的爷爷吧。”
“他怎么样了?”
听到这里,木鸢的手臂停下了,她静默一会儿,抬手将头发顺到耳后,“死了。”
“什么时候?”
“去年。”
两人都沉默了,船却再次出发。
上游漂下来一片叶子,扣在水面上随着水流疾缓转动,叶柄又细又直,斜斜冲天,带着叶根离开水面,像一只抻腰翘臀的猫。远处的闹市传来声响,好像来自天际,似乎不论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那种人间的喧嚣都永远一样。
去年秋末,城里来了批外国的商队,他们用上乘的棉布换取对于埃及人来说十分廉价的鱼肉,而棉布优于麻布,也可转手换来更多更好的东西,一时间人人争着打渔,日月轮转,尼罗河岸的船只从未少过,于是又有了专门为人看船拉船的活计。
母亲重病,瘦弱的娄尼亚就去岸边干活,他有时像耕牛一样四肢并用,把船拖上去,有时又双手死死绞住绳子,身体向后倾倒,两脚猛力蹬地,时常仰面摔倒,两只细长黝黑的腿高高翘起再狠狠砸下,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他只是沉默着爬起,日复一日地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船拉上岸,再从船主那里获得食物或者布料。
格拉奎是打渔的好手,有时一整晚待在河上,而木鸢会在下一天早晨提一篮面包和啤酒过去,这个慷慨的老头总会分出一半的食物给娄尼亚。那时的娄尼亚矮小黑瘦,头发蓬乱的像狮子的鬃毛,将那双被人们视为不祥之兆的紫眸遮住。他最爱给格拉奎干活,因为获得的报酬最丰厚。
此时的娄尼亚正坐在格拉奎的木船上,可掌桨的却不再是格拉奎。他将下巴埋在细细的小臂后,目光朝向正前面的木鸢,不过半指的距离。他看到她纤瘦的脊背,想象她衣服上的针脚、木船上的纹路;看到她两臂上不停鼓缩的肌肉,当她将手转过来时,他甚至想象到她白皙手背上的青色血管。他看着看着,眼神渐渐染上疲惫,意态阑珊的,最终闭上眼睛。
曾有一次,娄尼亚替格拉奎过河去小麦地里除草,干到一半,他躲到一旁的甘蔗地里纳凉偷闲。他坐到凉而发潮的地上,两条腿挑着甘蔗间的空隙伸直,后背也靠着甘蔗,接着从兜里掏出一把炒熟的鹰嘴豆,胡乱塞到嘴里咬牙切齿地嚼着。
正巧,木鸢受格拉奎所托来给他送吃的,可到地里却看不到人,她四处张望,忽见地上两个东西在移动,走过去弯下腰一看,是只推粪球的黑蜣螂。粗糙的泥土地对于一只虫子就如同丘陵对于人类,可它跑的如此快,好几次眼看那粪球要滚掉,都被它用灵活的后肢拨回正轨。
木鸢觉得稀奇,追着看了几眼,追到甘蔗地里,蜣螂不见了,她手撑膝盖四处找,却发现了甘蔗地里的娄尼亚,而娄尼亚也看到了她,龇牙吃豆子的动作停下来,腮帮子还鼓鼓的。木鸢看着他的样子,想象一双圆溜明亮的黑眼睛藏在乱发后惊愣愣地看着她。
风时起时歇,甘蔗紫色的身躯微微晃动,绿叶相互碰撞摩擦,“唰啦啦”的响。地上甘蔗叶的影子跟着时进时退,一下一下浇在他身上,像母兽舔舐幼崽。
木鸢将篮子递进去,说着一口生疏的古埃及语:“格拉奎给你的。”正午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墨黑的发梢被光透上一层碎密的彩晕,却不是遥不可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