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画54

五台山的秋空澄澈如洗，几缕薄云被山风揉碎，散作天边的轻纱。绵亿扶知画下轿时，指尖传来母亲腕间沉香佛珠的微凉触感。二十四岁的帝王身姿挺拔如青松，靛青袍角在山风中轻扬，腰间羊脂玉佩映着晨光，流转着温润的光晕。

"皇额娘当心石阶上的青苔。"绵亿指尖微微使力，稳稳托住知画的手肘。他记得去岁工部奏报，就是在这样的雨后石阶上，摔伤了两位老臣。

知画望着儿子轮廓分明的侧脸："哀家记得皇上今日要接见蒙古使臣？"

"已命大学士先行招待。"绵亿替母亲拂开垂落的桂枝，金桂细碎的花瓣簌簌落在他们肩头，"儿子更想陪额娘看这'猗轩亭'的曲水流觞。"

亭中汉白玉石槽蜿蜒如游龙，水面浮着几片早落的枫叶。知画俯身拾起一片红叶，忽然听见清脆的铃音——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正在风中轻晃。她记得永琪曾说过，江南园林最重声景相合。

"先帝南巡时带回的工匠？"知画将红叶放回水面，看它随水流打个旋儿，"哀家倒记得是乾隆三十八年..."

"皇额娘？"绵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您若是累了，儿子陪您回禅房休息？"

知画摇摇头："哀家想独自走走。皇上且去赏景，不必跟着。"

绕过一片金丝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大殿前的空地上，一棵奇特的古树格外醒目——柏树与柿子树相依相生，枝干交错，宛若一体。知画缓步上前，指尖轻触粗糙的树皮。

"百事如意..."她低声呢喃，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秋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的祈愿。

"知...知画？"

这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隔了漫长的岁月。知画转身，看见一个身着褐色僧袍的老者站在殿前石阶上。他瘦得几乎脱了形，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间隐约可见几点戒疤，唯有那双眼睛——虽然浑浊了许多，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神采。

"大师认错人了。"知画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泓秋水，"哀家是当今太后。"

老僧——永琪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归于平静。他双手合十，深深一揖："贫僧拜见太后。"

知画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的僧袍洗得发白，手腕上挂着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若不是那过分消瘦的面容和微微佝偻的背，几乎看不出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多年不见，大师倒是..."知画顿了顿，终究没把"苍老"二字说出口。

永琪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知画今日穿着素雅的橘棕色旗装，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如意簪，却愈发显得雍容华贵。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只在眼角留下几道浅浅的细纹，反而赋予她一种沉淀后的从容气度。

"太后风采更胜往昔。"永琪低声道，声音沙哑得像是许久未开口。

一阵沉默。秋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之间穿过，一片柿叶打着旋儿落在知画肩头。永琪下意识想伸手拂去，却在半途停住，缓缓收回。

"听说...皇上很出色。"永琪终于打破沉默，"百姓都称赞他是仁君。"

知画的唇角微微上扬："绵亿确实做得很好。"她顿了顿，"他很像你年轻时的样子，却比你更懂得责任二字的分量。"

这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扎进永琪心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佛珠，指节泛白。

"我..."

"起风了，哀家该回去了。"知画打断他可能的忏悔，"皇上该等急了。"

她转身离去，旗装下摆扫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永琪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直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知画也是这样决绝地转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我错了吗？"他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远处传来绵亿清朗的笑声，接着是知画温柔的回应。永琪闭上眼，数十年光阴在脑海中流转——那个意气风发的五阿哥，那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太子，那个最终选择逃离责任的男人...

"师父。"一个小沙弥跑来，"方丈请您去诵经。"

永琪——现在应该叫慧空法师了——缓缓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百事如意树。柏树与柿子树依旧相依相生，就像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

"走吧。"他轻声道，转身踏入佛殿的阴影中。

而在另一边的回廊下，知画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庭院。绵亿敏锐地注意到母亲的异样："皇额娘，怎么了？"

知画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你小时候，总吵着要吃柿子。"

绵亿笑了："儿子现在也爱吃。这寺里的百事如意树倒是稀奇，不如移栽一株到御花园？"

"不必了。"知画轻声道，"有些东西，放在记忆里就好。"

她被儿子搀扶着手臂，两人并肩走向洒满阳光的山道。秋风送来远处钟声，悠长而宁静。"回吧，皇上该准备接见使臣了。"

下山时，知画掀开轿帘回望。山门处的灰影已经缩成一个小点，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渍。

"皇额娘看什么呢？"绵亿问道。

知画松开指尖，"看这满山秋色，正好配皇上新得的《千里江山图》。"

年轻的帝王笑了，而在他们身后，五台山的晨钟正一声声荡开，惊起满山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