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昭河觉得自己都快被这欢乐的氛围感染了。
有些东西再怎么掩饰也会从眼睛里流出来,他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小阿四眼里的兴奋,方九方十说悄悄话的次数显著增加,连井岸也罕见地看起来心情很好。
在谋划着什么呢?柳昭河想,哎呀,他居然没有被邀请。
真是一群狠心的人呐。
抑制剂果然是很有效的,他一连三周都被封闭了能力。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纵容了一点,但也挺有意思不是吗?
他背着手走在廊道里,凯特的身影突然从拐角处走出。
“方大人叫你。”她的声线没有起伏。
“好的。”柳昭河笑眯眯地应答。
真难得。
*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扇沉重的门前,依旧有淡淡的檀木香萦绕鼻尖。他轻叩门扉,里面的人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进来吧。”
方卿正坐在办公桌前,靠着转椅闭目养神。
“母亲,找我什么事?”
“……”
红发的女人嘲讽地嗤了一声,她对这个称呼没什么好感,至少不应该由面前这个人说出来。
她招了招手,待柳昭河走至近前的时候推给他一个小盒子。
柳昭河会意地打开,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注射针,旁边还有一个盛着不明液体的安瓿瓶。
“这是……”
“他们最近在计划着什么……存活纪念派对。”方卿正打断了他的疑问,语气里带着戏谑,“派对会在12月22日晚上举行,具体时间点没确定,我想他们大概会在当日查房后行动。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在合适的时机摸进去,给方阿五注射药剂。”
“恕我冒昧,”柳昭河困惑地皱眉,“它会起怎样的作用?”
“你只需要去做就好。”
方卿正还是这么说一不二,连多余的解释也不愿意给予。
柳昭河将盒子盖上,收好,向着方卿正微微俯身。
“一切遵照您的意愿。”
*
“阿嚏!”
正抱着课本往房间走的方阿梧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吗?”方阿巳有些担心。
“没有啦没有啦,只是打个喷嚏而已,阿巳你反应过度了啦。”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鼻尖,“天真是越来越冷了……或者是有人在偷偷咒我也说不定?”
方阿巳笑着把她的衣领立起来,扣好扣子,叮嘱道:“多穿点,感冒发烧很难受。”
“知道啦——”阿梧把钥匙插进锁孔,“晚上见哦阿巳。”
方阿巳朝她道别,而后和唐七汇合准备去搞点派对会用的小东西回来。
井岸虽然一脸不情愿但也跟上了,方阿巳用头发丝也能猜到是井澈劝过。
好一个妹控。
*
方阿梧一进门就瘫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开始流眼泪。
凌晨站在方卿正办公室里的时候她也有这种冲动,不过她忍住了。
怎么可能在她面前哭。
她宁愿自己看不见或者听不见,这样好逃避这一切把自己关在虚假的幻想里。
事实却给她当头一棒。
方卿正的桌面上摆满了她的照片,每个场景她都很眼熟。她在图书馆书架边把自己的档案加塞进《黑暗深渊》里,她去实验室偷能力增进剂,她带着一盆守夜兰和好多花种出现在房间,她在温室里播种,她给方阿巳织围巾……
她感到一阵耳鸣,好像马上要失去平衡,她眼神游移着想去找刀把这些东西全部划烂,或者直接和方卿正同归于尽。
可是她动弹不得。
“我的孩子。”方卿正像是在唱什么咏叹调,“既然已经觉醒了这样好的能力,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呢?”
妈,妈。
方阿梧把这个词咬碎,咽下,也许是碎片划过了她的喉管与食道,那些熟悉的疼痛感又涌上来,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个问题你最知道。”
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泛着冷光。
方卿正的笑容一下消失了,或者说她本来就没真的在笑,方阿梧始终没明白她不从一开始就撕破脸的理由。
难道是也在有着什么搞笑的幻想吗?幻想着面前站着的这个人还是小孩,拿一颗水果糖就可以哄走?
她觉得讽刺,她也想回到过去给那个天真到可笑的自己来上一耳光。
你看,方卿正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别做梦了。
方卿正轻点桌面,缓缓开口:“方绥……”
“方阿五。”阿梧头也不抬,“你不是给我起了新的名字吗?我叫方阿五,妈妈。”
方卿正挑了挑眉。
“好吧,方阿五。”方卿正的目光扫过那些照片,“你还真是喜欢你的……年龄上的妹妹,心理上的姐姐?费尽心思做这么多事,很辛苦吧?明明知道增进剂的副作用很大,还是要用吗?”
方阿梧没说话,狠狠地盯着女人。
她们还真是太像了,像到方卿正只是微微扬起嘴角,阿梧就猜透了她的心思。
方卿正会拿方阿巳作要挟,要求她继续配合实验,但是同意为她换副作用更小的新药,也允许她和方阿巳常常见面,只是次数会少一些。
她甚至还能猜到那些实验可能致命,她可能会变成一个残缺的机器。
然而她也还是没猜透。
“要不要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方阿四呢?也许她很想知道。”
方卿正满意地看着方阿梧的表情从愤怒到怀疑到绝望,现在又整个人被钉在原地一样,嘴巴张着,可没有任何声响。
“怎么样?”
女人的每个字打在身上都生疼,方阿梧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她好像自始至终就如此渺小,如此无力,大概在方卿正的眼里她的一切挣扎都是笑话,是乏味生活的调味料。
她依旧是个失败作,一个愚蠢不自知,但还有点用的失败作。
*
方阿梧把抽屉里堆积的糖啊蛋糕啊饼干啊一样一样往自己嘴里塞,直到甜味盖过源源不断溢出的苦涩,直到她的嘴里塞不下。
她终于把自己撑到吐。
然而她竟然觉得畅快,那些好的不好的情绪好像也被一并吐了出来。她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张卷饼,后知后觉自己在颤抖。
好冷啊。
……
方阿梧不是很喜欢冬天。
意识到再多的被子也暖和不了并不属于身体外的寒气时她妥协了,她用僵硬的手握住笔杆,翻开日记本。
方阿巳。
姐姐。
方阿巳。
姐姐。
姐姐。
姐姐。
姐姐。
方阿巳。
姐姐。
姐姐。
姐姐。
……
啪嗒。
眼泪又掉下来了,连带着“方阿巳”几个字也模糊。
“姐姐……”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没长大,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比成人还要卑劣了。她想要回到初见的那个雷雨夜,她可以毫无负担地躺在方阿巳的身边。
她把所有的未得到的感情和满溢而出的依赖全都放在了方阿巳那里,她是溺水者,方阿巳是她的浮木。
她想要成为一个标准的,光亮的,可以在她生命里留下划痕的人,她希望哪怕有天分别方阿巳想起她也只会想起她的笑。
方阿梧害怕打雷,方阿梧体格弱,方阿梧年龄小,方阿梧喜欢吃甜。
她精心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她自己都快要沉在这虚假的美好里。
方阿巳当然是会察觉的,方阿巳必然是已经察觉的。但她们都维持着缄默来回避这些问题,家家酒或许也能天长地久?
她不知道。
她深夜里无数次想要敲开方阿巳的房门,告诉她,对不起,其实我欺骗了你,我的话几乎全部都是假话。
可是有一句话我没有骗你。
我喜欢你,我最最最最最喜欢你。
我真的真的把你当做我的姐姐。
可伸出去的手无一例外全部收回。她没法去赌,她没法保证自己一定会被接纳。
是从什么时候她也害怕厌恶着原本的自己?
也许是认识到自己是个失败作那一刻开始。
*
哭到最后已经没有泪水了,她只是止不住地抽噎。她一页一页地翻看前面写过的东西,好像这样就可以麻痹自己。
她几乎要开始嫉妒那个幸福的自己。
可是过去的早已过去,可是她还在往前走着。
方阿梧走到穿衣镜前,为自己擦干眼泪,梳好了头发,然后捏着嘴角,轻轻往上提。
好难看的笑。
可是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她想,祈祷吧,祈祷她还有机会带着姐姐一起逃跑,祈祷幸福能够至少再延长一秒。
她把糖纸塞进嘴里,试图借着那点未散的黏腻苟活。
她想,多可悲啊。
苟延残喘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