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冬·拜师
"小曹,你来。"袁雪芬老师摘下眼镜,化妆镜前的灯泡在曹银娣眼前晃出光晕。她攥着水袖的手还在发抖,方才替吴小楼老师配唱的《情探》选段,汗湿了后背。
袁老师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你刚才那段唱,让我想起马樟花了。"老艺术家的拇指摩挲着她掌心的茧,"陆派唱腔就是从她那里演变来的,小陆如今还没传人..."
曹银娣听着窗外的北风卷过梧桐枝,忽然听见命运的齿轮咔嗒转动。第二天清晨,她在练功房撞见披着灰呢大衣的陆锦花,晨光给老师镀了层金边。
"听老袁讲你现在要改陆派啦?那好欸!"陆锦花摘下毛线手套,露出细白的手指,"不过你现在已经成名了,你再做我的学生我有点不敢当的。”
曹银娣一下子懵掉了,她想陆老师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后来才知道是袁老师连夜去找陆老师说的。
陆锦花又问:“你现在有在排戏吗?”
曹银娣仍然还是懵的,回答有在排一个《碧玉簪》。
陆锦花当即就去找了一个作曲,把作曲和曹银娣两个人拉到食堂去,帮曹银娣把唱腔一场一场全部改成陆派。
陆锦花给曹银娣慢慢的示范,唱到'洞房'那段,突然说:“银娣,你唱两句我听一下。"
曹银娣刚唱到"好似嫦娥离月宫",忽觉肩头一暖。陆锦花的手正轻轻按在她颤抖的肩胛骨:"气要沉在腰眼,像往井里投石子。"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明天开始,每天九点来琴房。"
1981年春·病榻
"咳咳...老师你怎么来了?"曹银娣烧得眼前发昏,只见门缝里漏进一线光。陆锦花提着铜壶进来,呢子大衣沾着夜露。
"躺着别动。"药香混着梨膏糖的甜味在宿舍弥漫,陆锦花蹲在煤炉前扇火,火星子溅在蓝布围裙上,"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也是这样,烧得说胡话,抱着戏服喊娘亲。"
曹银娣眼眶发烫,看着老师用调羹晾药。瓷勺碰在搪瓷碗沿叮当作响,像极了《珍珠塔》里的磬音。
"趁热喝。"陆锦花摘了眼镜擦拭水雾,"上回教你的'君子受刑不受辱',这句拖腔要像揉面团,劲道都在暗处..."话没说完,曹银娣的泪珠子就砸在了药汤里。
1983年夏·过道
曹银娣小跑过走廊去找老师,却在拐角听见领导沙哑的烟嗓:"小陆啊,这次评职称..."
"好的呀。"熟悉的吴侬软语带着笑,她贴在墙边偷看。陆锦花纤瘦的脊背挺得笔直,正把红头文件推回领导面前,"小王家里三个娃娃要养,是该多些补助。"
曹银娣攥着工资条冲到两人面前:"主任,陆老师凭什么连职称也要让?"
"银娣!"陆锦花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绸缎。她今天穿着竹青色列宁装,胸针是白玉雕的兰花,"这东西就像戏台上的站位,总有人要往暗处退两步。"
回去路上飘起细雨,曹银娣把伞往老师那边倾:"您总这样让,让到几时才算完?"伞骨上的水珠滴在陆锦花肩头,晕开深色痕迹。
"你看这雨。"陆锦花突然指着被雨打湿的海棠,"花让给叶,叶让给枝,可春风一吹——"她转头替学生抹去鼻尖的雨珠,"满树都是新蕊。"
2018年秋·长别
"美国来的电话!"学生举着手机冲进排练厅时,曹银娣正在给孩子们扣水袖。她笑着摆手:"准是我老师又馋城隍庙的梨膏糖了..."
听筒里传来异国的雨声,曹银娣脸上的笑渐渐凝固。手机"咚"地砸在地毯上,她踉跄着扶住把杆,指甲在朱漆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上个月视频里还说要看演唱会..."她抖着手翻出泛黄的节目单,1983年陆锦花亲手写的《情探》曲谱从夹页里飘落,她几近哽咽,“老师,我答应你的没做到…演唱会您没看到…梨膏糖您也没吃上…”泪水晕开墨迹,把"王魁负桂英"染成了团团乌云。
**当夜·梦回**
月光透过纱帘淌进来,曹银娣忽觉有人轻抚她的鬓角。睁开眼,陆锦花站在床前,眼里还是对学生的爱护,嘴角还是噙着笑意。
"老师!"她挣扎着要起,却被按回枕上。陆锦花的手还像多年前那样凉,指腹拂过她眼尾皱纹:"傻囡囡,哭什么。"
曹银娣攥着那截滑落的披肩穗子,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摸到床头柜上的老照片——1983年老师在台下笑着看她在台上谢幕,陆锦花的笑靥正与梦中重叠。
"您说过要看我唱全本《情探》..."
"我听着呢。"虚影渐渐透明,声音散在穿堂风里,"当年改《碧玉簪》唱腔,你急得直哭,如今倒教出这些好孩子..."
日出的刹那,曹银娣望着空荡荡的床边。她起身慢慢将老师最爱的蓝布围裙系在腰间,水袖甩开时带起一阵穿堂风。
"幸遇良师..."唱到"黄卷青灯两年以上",她恍惚看见陆锦花坐在老位置轻轻打拍子,有神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