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雨水顺着青瓦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崔明站在茶馆二楼的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却穿过雨帘，死死钉在对街那个正在作画的身影上。

林阳今天穿了一件靛青色的长衫，衣袖挽到手肘，露出小麦色的前臂。他坐在街边一棵老槐树下，画板支在腿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雨中朦胧的远山，又低头快速涂抹几笔。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他却浑然不觉，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崔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三个月了，他几乎每天都会在这个位置"偶遇"林阳作画。最初只是偶然，后来却成了难以戒除的习惯。他熟悉林阳作画时的每一个小动作——思考时会咬下唇，满意时会轻轻哼歌，遇到难题则会抓乱那一头本就蓬松的黑发。

"客官，您的茶凉了，要换一壶吗？"店小二的声音打断了崔明的思绪。

"不必。"崔明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店小二缩了缩脖子，识趣地退开了。

窗外的雨势渐大，林阳终于收起画具，却不急着离开。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突然抬头，直直望向崔明所在的窗口。

崔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往阴影处退了一步。林阳不可能看见他，这个距离，加上雨幕的遮挡...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穿透了一切障碍，与他四目相对。崔明感到一阵眩晕，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窗棂。

林阳忽然笑了，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入雨中。

"他看见我了？"崔明的心跳如擂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应该感到羞耻——一个宫廷画师，躲在暗处窥视一个市井画匠，这算什么？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林阳的画里有种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那种鲜活的生命力，那种不加修饰的真诚。

崔明回到桌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最新的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全是速写，每一张都是林阳——林阳低头调色，林阳抬头望天，林阳咬着笔杆思考...最新的一张还未完成，是方才林阳在雨中仰头微笑的样子。

"我这是怎么了？"崔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却还是小心地合上本子，贴身收好。

雨越下越大，天色渐暗。崔明结了账，撑开油纸伞走入雨中。他本该直接回宫，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林阳离开的方向走去。

转过两个街角，他在一家书画铺子前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阳正在檐下避雨，画板抱在怀里，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水打湿。崔明停下脚步，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个小水洼。

林阳忽然转头，再次准确无误地看向崔明所在的位置。这次崔明没有躲开，两人隔着雨幕对视。林阳的眼睛在昏暗的天色中依然明亮如星，他歪了歪头，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位兄台，"林阳的声音穿过雨声传来，"既然同路，不如共撑一伞？"

崔明僵在原地，喉咙发紧。他应该拒绝，应该转身离开，但双腿却不受控制地迈开了步子。雨水溅湿了他的衣摆，当他走到林阳面前时，才发现对方比自己矮了半个头，发梢还挂着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多谢。"林阳自然地钻到伞下，身上带着雨水和松墨混合的气息，"我是林阳，在西街摆摊卖画的。"

"崔明。"他简短地回答，刻意忽略了宫廷画师的身份。

"崔兄的手真是好看，"林阳忽然说，目光落在崔明握伞的手指上，"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是画师的手。"

崔明的手指微微颤抖，伞面随之晃动，几滴雨水落在林阳肩头。"抱歉。"他低声道，调整了一下伞的角度。

"无妨。"林阳笑道，"我看崔兄常在茶馆二楼，可是在写生？"

崔明的心猛地一沉。原来林阳早就注意到了他。"偶尔。"他含糊地回答。

"我今日画了雨中的西山，"林阳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着，"可惜雨太大，没能完成。崔兄若有兴趣，改日可以一起写生。"

崔明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雨声填补了对话的空缺。

"到了。"林阳在一间简陋的小院前停下，"这就是寒舍。崔兄要不要进来喝杯热茶？"

崔明看着那扇斑驳的木门，院内隐约可见几株花草，在雨中摇曳。"不必了。"他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干涩。

林阳也不勉强，从怀中掏出方才未完成的画作，递到崔明面前。"送给崔兄，算是谢礼。"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山水，墨色淋漓，远山如黛，近处的槐树只用寥寥数笔勾勒，却已栩栩如生。崔明接过画，指尖不小心碰到林阳的手背，一股电流般的触感从接触点蔓延开来。

"我..."崔明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日午时，我还在老槐树下作画。"林阳眨了眨眼，转身推门而入，"崔兄若有兴趣，可以来看看完成的画作。"

木门在崔明面前关上，他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后背。手中的画作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他小心地卷起来，藏入袖中。

回到宫中画院，崔明点亮灯烛，将林阳的画铺在案上。雨水的痕迹已经晕开了一些墨色，却意外地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他取出自己的画具，开始临摹这幅未完成的作品，但无论如何下笔，都画不出那种浑然天成的气韵。

"为什么？"崔明盯着自己的临摹，眉头紧锁。他的技法无疑更加纯熟，线条更加精准，但就是缺少了那种...生命力。

窗外雨声渐歇，月光透过云层，在画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崔明鬼使神差地翻开了那个小本子，看着里面无数个林阳的侧脸、背影、微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偷师学艺，而是在...收集。

这种认知让他胃部一阵绞痛。他猛地合上本子，吹灭蜡烛，躺在床上瞪着黑暗中的房梁。明天不该再去，不该继续这种可耻的窥视。但当他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林阳在雨中仰头微笑的样子，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阴暗。

第二天清晨，崔明比平时更早醒来。他站在铜镜前，仔细地束发、更衣，甚至换了一件新做的靛蓝色长衫——与林阳昨日穿的颜色相似。这个发现让他手指一顿，但最终还是穿上了。

"只是巧合。"他对自己说。

午时将至，崔明站在茶馆二楼的老位置，远远望着那棵老槐树。林阳果然在那里，今天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崔明注意到他作画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伸出舌尖润湿下唇的小动作。

"客官，还是老样子？"店小二的声音打断了崔明的凝视。

"嗯。"崔明点头，目光却不曾离开街对面的身影。

茶上来后，崔明机械地啜饮着，全然不觉茶水的温度。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林阳身上，看着阳光如何在他的睫毛上跳跃，如何在他移动手腕时在画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

突然，林阳抬头，再次准确无误地看向崔明所在的窗口。这次他没有挥手，而是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略带挑衅的笑容，然后做了个"下来"的手势。

崔明的茶杯差点脱手。他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出乎他自己意料地——起身下楼。

穿过街道时，崔明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足以让整条街的人都听见。林阳已经收起了挑衅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好奇。

"崔兄果然来了。"林阳笑着说，挪了挪位置，示意崔明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

崔明僵硬地坐下，目光落在林阳的画上。那是一幅街景，正是茶馆和他刚才所在的窗口，窗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是..."

"崔兄啊。"林阳坦然道，"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总是站在那里看我，眼神专注得像是要把我刻进骨头里。"

崔明的耳根烧了起来。原来他的窥视早就暴露了，而且林阳也在反过来观察他。这种认知让他既羞愧又莫名兴奋。

"我是宫廷画师。"崔明突然说，仿佛坦白身份能减轻一些罪恶感。

"我知道。"林阳笑了，"崔明崔画师，以工笔花鸟闻名，深受皇上赏识。"

"那你..."

"我只是个市井画匠。"林阳耸耸肩，"但我喜欢观察人，尤其是那些对我感兴趣的人。"

崔明感到一阵眩晕，林阳的直白让他无所适从。"我不是..."他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崔兄不必解释。"林阳轻轻按住他的手，"艺术家之间互相欣赏，再正常不过了。"

崔明低头看着林阳覆在自己手上的手指，比自己的短一些，却更加有力，指节处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一股暖流从接触点蔓延开来。

"要看看我今天的作品吗？"林阳收回手，转向画板。

崔明凑近了一些，闻到林阳身上淡淡的松木香。画上是他们所在的这条街，笔触洒脱，色彩明快，与宫廷画院推崇的精细风格截然不同。

"很...生动。"崔明斟酌着词句。

"崔兄的工笔才叫绝呢。"林阳笑道，"我见过你画的《百鸟朝凤》，每根羽毛都纤毫毕现，简直像是能飞出来一样。"

"但那只是技巧。"崔明不自觉地吐露心声，"你的画里有...生命。"

林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容更深了。"崔兄过奖了。不如这样，我们交换如何？你教我工笔技法，我教你...放松。"

"放松？"

"对啊，"林阳做了个夸张的舒展动作，"崔兄整个人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我看着都累。"

崔明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确实，那里的肌肉常年处于紧张状态。他从未想过这有什么问题，直到林阳指出。

"成交吗？"林阳伸出手，眼睛亮晶晶的。

崔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那只手。"成交。"

两人的手在阳光下交握，崔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土而出，那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像是久违的春日终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