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刚敲过第一声,杨如晦就翻进了翰林院西墙。
他特意换了身夜行衣——料子是从千金赌坊后院顺来的,浸过桐油,滑不溜手。右袖暗袋里装着三枚特制铜钱,边缘磨得极薄,月光下泛着冷光。
药房的窗棂上挂着把铜锁。杨如晦舔开蜡封,尝到淡淡的蜜香——是沈枕书留下的记号。铜钱插入锁眼轻轻一拧,"咔嗒"声在静夜里格外清脆。
药香扑面而来。不是寻常草药的苦涩,而是混合了沉水香的清冽气息。杨如晦眯起眼,看见沈枕书背对着他站在药碾前,素白中衣被蒸汽洇湿,透出肩胛骨的轮廓。
"关门。"沈枕书头也不回,"别碰银针。"
杨如晦反手合上门,指尖却故意擦过针囊。银针哗啦散了一地,他弯腰去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点溅在沈枕书靴面上,像几朵红梅。
"脱衣服。"
沈枕书转身,手中药碗冒着热气。杨如晦注意到他指尖有新烫的水泡,显然是煎药时留下的。
"大人好急。"杨如晦慢吞吞解衣带,"我这身子..."
锁骨突然被冰凉指尖按住。沈枕书的手指沿着他心口箭伤游走,最后停在暗红瘀斑上——"春风度"毒发的痕迹。
"比昨日扩散三分。"沈枕书眉心微蹙,"你又去赌坊了?"
杨如晦咧嘴一笑:"大人跟踪我?"
银针突然刺入大椎穴。沈枕书下针又快又准,指尖偶尔擦过他后颈皮肤,像落雪的竹叶。杨如晦数着呼吸,突然发现对方袖口内侧有血迹——是反复挽袖磨破手腕结的痂。
"伸手。"
沈枕书突然开口,同时掀开自己的衣领。杨如晦瞳孔骤缩——那道横贯锁骨的伤痕,正是三年前替他挡箭留下的。
"当年在江南..."
"闭嘴。"杨如晦突然烦躁,"你如今是天子门生,我..."
银针深了半分,酸麻感直冲头顶。他嘶了声,听见沈枕书不紧不慢道:"我是说,当年你替我挡的这一箭,淬了春风度。"
药炉上的陶罐咕嘟作响。沈枕书转身调火,后颈露出一小块未愈的烙伤——分明是裴家的家徽。
"你去找裴老狗求药了?"
沈枕书不答,只将熬好的药汁滤进青瓷碗。黑褐色液体表面浮着金箔,映得他眉眼如画。杨如晦突然抢过碗一饮而尽,苦得舌根发麻,却尝出一丝血腥味。
"放血引药?"他猛地扯开沈枕书衣领,"你疯了吗!"
素白中衣下,纵横交错的鞭痕间,蜿蜒着几道新鲜刀口。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肩胛处的烙印,皮肉翻卷,尚未结痂。
"御史参我结交江湖术士。"沈枕书由着他动作,"这顿家法迟早要受。"
杨如晦的铜钱掉在地上,转了几圈停在沈枕书靴边。他弯腰去捡,突然被攥住手腕。沈枕书的手心终于有了温度,灼热地贴着他冰凉的脉搏。
"当年那箭本该射中我心口。"状元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该我还你。"
窗外更鼓敲过四下。杨如晦盯着两人交叠的手,忽然笑起来:"沈大人,赌一局?"他摸出三枚铜钱排开,"猜中正面,我告诉你个秘密;猜不中..."
"你乖乖喝药三个月。"
铜钱弹向空中。杨如晦耍赖地去抓,却被沈枕书整个包住手背。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他听见铜钱落地的脆响,和对方低沉的嗓音:
"你袖子里藏了第四枚。"
第一缕晨光透窗而入时,杨如晦蜷在药房矮榻上睡着了。沈枕书
收起染血的银针,将御寒的大氅盖在他身上。案头宣纸新添一行小楷:
"四更天,咳血一次,睡中握我手指不放。"
――
立夏前夜,杨如晦蹲在翰林院药房屋檐上数瓦片。
第七十三片青瓦有裂痕——是三日前他被金吾卫追杀时踩坏的。月光透过裂缝,在地上投出细碎光斑,正好照在沈枕书裸露的背脊上。
"看够了吗?"
沈枕书的声音惊得杨如晦手一滑。他索性翻身入窗,靛青衣摆扫落一排药杵,叮铃咣当响成一片。
"大人这伤..."他盯着沈枕书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喉结动了动,"裴家的烙铁还挺讲究。"
烛火噼啪一响。沈枕书沉默地递来药膏,白玉盒里盛着猩红软膏,闻着有朱砂与蜂蜜的味道。杨如晦蘸了满指,却在触及皮肤前顿住——最新那道鞭痕下,隐约露出"太医院"三个小字烙印。
"永历十年春。"沈枕书突然开口,"我偷入太医院求药,被当场拿获。"
杨如晦指尖一颤。那年江南瘟疫肆虐,他昏迷中曾呓语需要百年老参,醒来枕边就放着参片。当时只当是慈幼局的老嬷嬷求来的。
"所以这些..."他手指虚划过那些陈年疤痕。
"十七道。"沈枕书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左七是偷《瘟疫论》打的,右十是盗御赐人参挨的。"
药膏突然变得滚烫。杨如晦胡乱抹着,发现最深的鞭痕恰在肺俞穴位置——难怪沈枕书每逢阴雨就咳。他鬼使神差俯身,嘴唇几乎贴上那道疤。
"赌一局?"他突然退开,摸出铜钱,"若我连续七日不咳血,大人陪我去西市听《霓裳》?"
沈枕书拢好衣衫:"你撑不过三天。"
"那就三日!"杨如晦弹起铜钱,故意让它滚到沈枕书砚台边,"若我输了..."
铜钱被修长手指按住。沈枕书抬眸:"把参汤喝了。"
参味苦涩难当,杨如晦却尝出其中血味——是沈枕书腕上伤口又裂了。他仰头灌得一滴不剩,喉结滚动间,瞥见案头摊开的《伤寒论》正好翻到"心动悸"那页,边角有频繁翻阅的折痕。
第六日深夜,杨如晦在客房榻上蜷成一团。
喉间腥甜翻涌,他咬破自己嘴唇也不肯咳出声。血顺着下巴滴在沈枕书借他的中衣上,晕开一朵朵红梅。窗外更鼓将敲三下时,房门突然被推开。
"吐出来。"
沈枕书掌灯立在床前,单衣沾着夜露。杨如晦摇头,齿间又溢出一缕鲜红。下一刻,冰凉手指强行撬开他牙关,沈枕书将沾了药粉的食指探入他口中。
苦味炸开的瞬间,杨如晦尝到他指尖的蜜香。他忍不住含住那手指舔了舔,满意地看着状元郎耳尖泛起薄红。
"你输了。"沈枕书抽回手,"明日不许去西市。"
杨如晦却笑起来,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六方染血的帕子,每方都标着日期——整整六日未咳血的证据。
"我杨如晦..."他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鲜血溅在沈枕书雪白中衣上,"...赌品向来好。"
朦胧中,他感觉自己被抱起。沈枕书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快得不像话。
公堂上的惊堂木震得杨如晦耳膜生疼。
"沈大人身为翰林,勾结江湖术士炼制禁药!"裴尚书将一包药粉掷在地上,"人赃俱获!"
杨如晦眯眼看去——正是沈枕书给他配的千金方。堂外围观百姓指指点点,有人小声说"那痨病鬼就是前太医杨如晦"。
"裴大人此言差矣。"杨如晦晃到公堂中央,突然亮出一块金令,"永历十年御赐太医令在此,本官配药,何来禁药一说?"
满堂哗然。裴尚书脸色铁青——当年正是他亲手将这块令牌赐给治疫功臣。杨如晦趁机凑近沈枕书耳畔:"大人欠我一次西市..."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沈枕书官袍下露出半截绷带,血迹已渗到外层——是今晨为他挡了飞石受的伤。怒火突然窜上心头,杨如晦转身一脚踹翻证物案:
"裴老狗!三年前江南瘟疫的药材..."
剧咳打断了他的话。血沫溅在朱漆立柱上,杨如晦踉跄着抓住沈枕书衣袖。意识模糊前最后的画面,是素来端方的状元郎当众将他打横抱起,官帽坠地也不管不顾。
醒来时身在翰林院密室。杨如晦发现枕边放着三样东西:沈枕书的官印、一包蜜饯、还有他那枚边缘刻字的铜钱。铜钱被擦得锃亮,"枕书"二字清晰如新。
"十年前余杭慈幼局。"沈枕书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你给我这枚铜钱当诊金。"
杨如晦怔住。记忆里那个浑身滚烫的苍白少年,与眼前清冷矜贵的状元郎逐渐重合。他忽然明白为何沈枕书总在药里加蜜——当年小郎中骗嫌苦的孩子说"铜钱能买糖"。
"现在物归原主。"沈枕书将铜钱放入他掌心,"连同利息。"
杨如晦低头,铜钱背面新刻了"如晦"二字,与他原先的刻痕组成一个圆。
窗外传来抓捕钦犯的号令。杨如晦握紧铜钱,突然将沈枕书推倒在药堆里。染血的手指解开对方衣带,露出心口处与他一模一样的箭疤。
"赌一局。"他喘息着压上去,"若我这次不死..."
沈枕书用吻封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