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晦猛地瞪大眼睛,唇上温软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他一把推开沈枕书,指节狠狠擦过自己的嘴唇,声音都变了调:"你他妈的疯了?我这病传染!"
沈枕书被推得撞在药柜上,几瓶药粉哗啦啦砸下来。他却不急不恼,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拇指擦过唇角——那里沾着杨如晦的血,在烛光下红得刺目。
"十年前在慈幼局,"沈枕书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也是这样给我喂药的。"
杨如晦的呼吸一滞。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瘟疫横行,小沈枕书高烧不退,是他含了药汁一口一口渡过去的。当时那孩子烧得神志不清,却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不放。
"那能一样吗?"杨如晦声音发颤,"那时候你还没中春风度!现在两个毒入肺腑的人——"
"所以呢?"沈枕书突然逼近,将他困在药柜与胸膛之间,"左右都是要死的,不如死在一处。"
杨如晦气得发笑,抬手就要去摸铜钱赌咒,却被沈枕书一把扣住手腕。状元郎的手心烫得吓人,指腹按在他脉搏上,竟是在数他的心跳。
"一百二十下。"沈枕书垂眸,"比我第一次见你时还快。"
杨如晦张口就要骂人,却见沈枕书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帕子——正是他上次随手扔进墙内咳血弄脏的那块。帕子已经被洗净,唯有边缘还留着淡淡的红痕,被人用金线绣成了一枝杏花。
"你..."杨如晦喉头发紧,"什么时候绣的?"
沈枕书不答,只是将帕子叠好塞回他袖中。指尖擦过腕骨时,杨如晦突然发现他右手食指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这傻子怕是连夜赶工,不知被扎了多少次。
窗外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杨如晦突然拽住沈枕书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要死也别死在这儿。"他摸出那枚铜钱塞进沈枕书掌心,"带路,我知道你有密道。"
沈枕书却不动,只是深深看着他:"不赌了?"
"赌你大爷!"杨如晦气得踹他,"老子改主意了,偏要活到九十岁,天天去西市听曲儿!"
沈枕书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像是冰封的河面裂开第一道缝隙,听得杨如晦心头一颤。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拦腰抱起,沈枕书的气息拂过耳际:
"好,我陪你听到九十岁。"
密道门关上的瞬间,杨如晦听见追兵撞开了药房的门。黑暗中,沈枕书的心跳稳稳传来,与他紊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忽然想起那枚铜钱上的刻痕——"枕书"与"如晦",原来早就是一个圆。
杨如晦被沈枕书半搂半抱地带进密道,后背抵着冰凉的石壁,身前是那人灼热的呼吸。黑暗里他听见沈枕书解下腰间玉佩,咔哒一声嵌进墙缝--机关转动的声音在耳边格外清晰。
"你早就准备好了? "他哑着嗓子问。
沈枕书的手指在他腰间紧了紧: "三年前就挖通了。"
杨如晦喉头一哽。三年前正是他被革除医籍的时候,沈枕书竟在那时就--
"傻子。"他骂了一句,却把额头抵在沈枕书肩上。药香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让他想起那年慈幼局漏雨的屋檐下,两个蜷在一张破草席上的少年。
密道尽头连着护城河边的废窑。沈枕书掀开伪装的草的草垛,月光便水一样泻进来。杨如晦眯起眼,忽然发现沈枕书右肩的绷带又渗出血来。
"别动。"他扯住那人衣袖,从怀里摸出偷藏的伤药,"转过去。"
沈枕书却不动,只是垂眸看他。月光在那双眼里凝成两泓清潭,倒映着杨如晦狼狈的影子。杨如晦被看得心头火起,索性-把扯开他的衣襟: "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一-"
话音戛然而止。沈枕书心口处除了旧箭疤,还有-道新鲜的刀伤,看走向分明是自己往心窝里捅的。
“取心头血做药引? "杨如晦声音都变了调,"沈枕书你他妈--"
手突然被握住。沈枕书带着他的指尖按在那道伤疤上: "不疼。"
"放屁! "杨如晦气得发抖,“当年我怎么教你的?医者仁心,不是让你拿自己当药罐子! "
沈枕书忽然笑了。他生得极白,这一笑像是冰面上裂开道细纹,晃得杨如晦眼疼: "你不是早就不是医者了? "
杨如晦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恶狠狠地把药粉糊上去。沈枕书疼得肌肉紧绷,却一声不吭,只是用指腹摩挲着他腕上凸起的骨头。
"轻点。"沈枕书低声道,"还要留着这只手给你煎药。"
杨如晦手一抖,药瓶差点打翻。他想起这些年在赌坊赢来的钱总是不翼而”飞,转头就能在枕边发现新配的药丸。原来这傻子一直-一
河面突然传来船桨破水声。沈枕书迅速将他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按在剑柄上。月光下杨如晦看见他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发着高烧还要挡在他前面的少年。
"沈大人好大的胆子。"船头立着个戴斗笠的老者,"连钦犯都敢藏。"
杨如晦眯起眼一-是太医院的陈院判,当年手把,手教他认药的老头子。
"陈老。"沈枕书行礼的姿势无可挑剔,"学生只是带家眷夜游。
"游到老夫的渔船上了? "陈院判冷笑一声,忽然抛来个包袱,"接着! "
杨如晦下意识接住,里面滚出两套粗布衣裳和.通关文牒。他猛地抬头,看见老头J l冲他挤眼睛: "臭小子,当年偷我人参的时候不是挺机灵? "
沈枕书的手还按在剑上: "条件? "
"治好他。"陈院判突然正色,"春风度的毒,普天之下只有你能解。"
船桨轻轻一摆,老者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杨如晦低头翻检包袱,在最底下摸到个熟悉的鎏金匣子--正是三年前状元游街时,他心心念念想偷的青玉螭纹笔搁。
"你早就安排好了? "他嗓子发紧。
沈枕书正低头系衣带,闻言抬眸: "赌- -局?
"赌什么?”
"赌我们能不能活到九十岁。"
杨如晦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咳出满手血沫子。他抹了把嘴,把染血的手拍在沈枕书心口: "赌了。你要是输了--"
话没说完就被封住了唇。沈枕书的吻像他这个人一样克制又固执,舌尖还带着药的苦味。杨如晦咬了他一口,尝到血腥味才满意地眯起眼。
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一滩鸥鹭。月光下两只手十指相扣,铜钱在掌。
密道深处传来水滴声。
杨如晦挣开沈枕书的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发硬的炊饼——三天前从慈幼局顺来的。
"吃不吃?"他掰下一块,上面还沾着咳出的血丝。
沈枕书接过,面不改色地含进嘴里。咀嚼时眉间朱砂痣微微颤动,像落在雪地上的一滴血。
"......甜了。"
"放屁!都馊了!"杨如晦踹他,却被攥住脚踝。沈枕书的拇指在他凸起的踝骨上摩挲,那里有道陈年疤痕——十二岁那年翻墙给他偷药摔的。
船行至芦苇荡。
陈院判的渔网里兜着条鲤鱼,活蹦乱跳地溅了杨如晦一身水。他刚要骂,却见沈枕书解下外衫罩在他肩上。布料还带着体温,袖口金线绣的杏花蹭着他下巴。
"沈大人好兴致。"杨如晦阴阳怪气,"这针脚比上次强点,至少不像蜈蚣了。"
沈枕书不语,只是将他的手拢进掌心。十指交缠时,杨如晦摸到他指腹新结的茧——是连夜绣帕子磨出来的。
更鼓敲过三响。
杨如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转身想吐进河里,却被沈枕书扳过下巴。状元郎用雪白中衣的袖口接住他咳出的血,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脏......"
"嗯。"沈枕书应着,却把他搂得更紧。沾血的袖子在月光下展开,像幅写意的红梅图。
包袱里的粗布衣裳散发着皂角香。杨如晦抖开一看,发现内衬密密麻麻缝满了药囊——陈院判把太医院的好东西都偷来了。
"老头儿还挺疼你。"他撇嘴。
沈枕书正系衣带,闻言抬眸:"是疼你。"他指向某个暗袋,"这里装着松子糖,你十岁那年——"
"闭嘴!"杨如晦耳根发烫,慌忙去捂他的嘴。掌心触到柔软的唇,突然像被烫到般缩回。
晨雾漫过河面时。
杨如晦靠在沈枕书肩头昏昏欲睡。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拨开他额前碎发,微凉的唇印在滚烫的眼皮上。
"到了九十岁......"沈枕书的声音融在雾气里,"也这样陪你去西市听曲。"
杨如晦假装睡着,把咳出的血悄悄蹭在那人衣领上。心想这傻子大概不知道,自己当年给的那枚铜钱,其实是偷了庙里的香火钱买的。
天光乍破处。
两只交握的手沉在船舷边。一枚铜钱在指间若隐若现,正反面的刻痕被摩挲得发亮。水波荡漾间,依稀可见"枕书"与"如晦"正拼成一个完整的圆。心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