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渐散,船靠岸时惊起一群白鹭。
杨如晦眯眼看着岸边小摊蒸腾的热气,突然掐了把沈枕书的腰:"我要吃糖糕。"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偏还要扬起下巴,活像只讨食的野猫。
沈枕书解下钱袋,却被按住手。
"用这个。"杨如晦摸出那枚铜钱,故意在掌心转得叮当响,"不是说能买糖?"
卖糖糕的老妪笑得满脸褶子。
"小郎君好福气。"她将热腾腾的糖糕包进荷叶,"这定情钱老身可找不开。"
杨如晦差点被糖糕噎住。正要骂人,忽见沈枕书从袖中排出三枚同样的铜钱——边缘都刻着"如晦",只是字迹从稚嫩到工整,显然跨越了十年光阴。
"利息。"状元郎语气平静,耳尖却红得滴血。
官道旁的茶棚里。
杨如晦翘着腿啃糖糕,糖渣落了满身。沈枕书取出绣着杏花的帕子要擦,却被他躲开。
"脏了多可惜。"他胡乱用袖子抹嘴,"不如留着当传家宝——哎哟!"
沈枕书在他脚踝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正好是当年摔伤的位置。杨如晦龇牙咧嘴地要去掐他脖子,却被一勺药粥堵住了嘴。
"咽下去。"沈枕书命令道,指腹却温柔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渍。
远处传来马蹄声。
杨如晦条件反射摸向袖中铜钱,却被沈枕书按住。状元郎从容地替他系好衣带,又理了理乱发,最后将那块御赐太医令挂回他腰间。
"怕什么。"沈枕书声音很轻,"现在你有靠山了。"
杨如晦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伏在沈枕书肩上咳嗽。他摸到对方后心处微微的震动——原来这个冷面郎君也会闷笑。
两人共乘一骑慢悠悠前行。杨如晦昏昏欲睡地往后靠,后脑勺抵着沈枕书的肩膀。
"喂..."他闭着眼嘟囔,"要是真活到九十岁..."
沈枕书收紧缰绳,让马儿走得更稳些:"嗯?"
"你得给我扎一百个风筝。"杨如晦比划着,"要金鱼状的,像小时候..."
声音渐渐低下去。沈枕书低头,看见他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唇上还沾着糖霜。十年光阴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当年蜷在破庙里发抖的郎中,终于又回到了他怀里。
沈枕书悄悄将人搂得更紧些。杨如晦在梦中咕哝了句什么,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指。
铜钱在鞍袋里轻轻相撞,发出细微的脆响。官道两侧的野杏花开得正好,有花瓣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极了那年江南的春天。
暮色四合时路过一处荒废的驿站。
杨如晦突然勒住缰绳,盯着断垣残壁间一株野杏树发愣。树干上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小字,如今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
"......"沈枕书的手覆上他握缰绳的手,体温透过薄茧传来。
杨如晦嗤笑一声:"沈大人好记性,还认得这鬼画符?"指尖却不由自主摩挲着树干上"枕书"二字的刻痕——十二岁那年他用小刀刻的,旁边本该有个更丑的"如晦",如今已被新长的树皮覆盖。
沈枕书忽然拔剑。
剑尖挑开斑驳树皮,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刻痕。杨如晦呼吸一滞——那幼稚的笔划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工整小楷:"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你......"杨如晦喉头发紧,"什么时候......"
沈枕书收剑入鞘:"及冠那年。"月光描摹着他清冷的轮廓,却照不亮眼底翻涌的暗潮,"回来找过你三十七次。"
杨如晦突然想起那些年在赌坊门口"偶遇"的蓝衣书生,总在不远处静静看他骗钱耍赖。当时还嗤笑哪来的书呆子,原来......
夜宿破庙。
沈枕书生火的动作行云流水,火星噼啪溅上他袖口。杨如晦盯着那截手腕上淡化的牙印——三年前瘟疫最严重时,他高烧中咬的。
"看什么?"沈枕书突然问。
杨如晦抛着铜钱咧嘴一笑:"看沈大人金贵的皮肉怎么还没烂。"话音未落就被拽过去,额头撞上对方肩膀。
沈枕书的气息拂过他耳际:"托杨大夫的福。"
半夜杨如晦咳醒。
发现身上盖着两件外袍,沈枕书只着单衣在抄《伤寒论》。火光映着他眉间朱砂,垂落的发丝在宣纸上投下细影。
"......"杨如晦刚要开口,喉间腥甜突然上涌。他慌忙去摸帕子,却见沈枕书已经伸手过来,掌心躺着那方绣杏花的帕子——洗得发白,边缘金线却依然闪亮。
"省着点用。"状元郎语气平淡,"绣了三个月。"
杨如晦把血咽回去,恶狠狠道:"谁让你绣的!"却把帕子攥得死紧,仿佛要掐碎那朵杏花。
晨露未晞时。
杨如晦蹲在溪边洗脸,突然从水里看见沈枕书的倒影。那人正专注地替他束发,玉簪穿过发髻时,指尖在不易察觉地发抖。
"沈大人。"他故意往后靠,"伺候人的功夫见长啊?"
沈枕书按住他肩膀:"别动。"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将一缕断发藏进袖中。
途经小镇。
杨如晦蹲在糖画摊前不走,眼巴巴盯着转盘上的龙纹。沈枕书付完钱回头,发现他已经自己转了支歪歪扭扭的兔子。
"手气不错。"沈枕书点评道。
杨如晦舔着糖画含混不清地笑:"那是,小爷我......"话没说完糖画就被咬走一半,沈枕书唇上沾着晶亮的糖渣,面无表情地嚼着。
"甜了。"
杨如晦瞪大眼睛,耳根突然烧起来:"......放屁!"
官道转角处。
忽然撞见一队迎亲队伍,唢呐声震天响。杨如晦下意识要躲,却被沈枕书扣住手腕拉进围观人群。
"干什么......"
沈枕书不语,只是往他手里塞了枚铜钱。杨如晦低头一看——不是惯用的那枚,而是崭新的喜钱,边缘刻着"百年永偕"。
"沾沾喜气。"沈枕书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远处,侧脸被鞭炮映得忽明忽暗。
杨如晦突然把喜钱弹向花轿,正好落进新娘怀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拽过沈枕书的衣领:"沾个屁!小爷我......"
话没说完就被唢呐声淹没。沈枕书俯身时,一缕鬓发扫过他滚烫的耳尖,像多年前慈幼局窗外那枝探进来的杏花。
暮色渐沉,官道尽头现出一座荒废的祠堂。
杨如晦突然勒马,指着褪色的匾额笑得直抖:"沈大人,还记得这儿吗?"
沈枕书抬眼望去——"慈幼堂"三个字已斑驳不清。他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你偷供果被罚跪的地方。"
"放屁!"杨如晦翻身下马,靴尖踢起一片尘土,"明明是你这书呆子偷《论语》被我顶包!"
残破的供桌上积了厚灰。
杨如晦用袖子胡乱擦了块地方,大咧咧坐下。月光从漏雨的屋顶淌进来,照见他指尖一点殷红——方才不小心被木刺扎的。
沈枕书突然捉住他的手。下一刻,微凉的唇覆上那点伤口。
"......你!"杨如晦触电般缩回手,却撞进对方幽深的眼眸里。十年前那个雨夜,小沈枕书也是这样,把他被柴刀割伤的手指含进嘴里。
夜风穿堂而过。
沈枕书解下外袍铺在干草堆上:"睡吧。"
杨如晦却摸出三枚铜钱,在破香炉上一字排开:"赌一局?赢了告诉我,为什么当年偷《论语》。"
沈枕书静静看他耍弄铜钱。月光把飞舞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有几粒落在杨如晦翘起的睫毛上。
"......"沈枕书突然伸手,指尖拂过他睫毛,"书里夹着治痨的方子。"
铜钱"当啷"一声掉在香炉里。杨如晦怔住,突然想起那本被没收的《论语》——后来他在柴房角落找到时,扉页确实被撕去了一角。
半夜杨如晦被咳醒。
发现沈枕书不在身旁。他循着微弱火光摸到后院,看见那人正在井边熬药。单薄的中衣被夜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脊背清晰的轮廓。
药罐旁摊着本手札,密密麻麻记满药方。杨如晦眯眼看去——每页角落都画着个小人,或蹲或卧,活脱脱是他的模样。
"沈枕书!"他冲过去一脚踢翻手札,"你他妈当小爷是......"
话没说完就被搂进怀里。沈枕书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胸膛传来,又快又重,震得他耳膜发疼。
"是病症记录。"沈枕书声音沙哑,"......怕忘了你的样子。"
第二天。
杨如晦蹲在井边洗漱,突然从水桶倒影里看见沈枕书在藏什么东西。他蹑手蹑脚绕到背后,猛地扑上去——
"抓到......"笑声戛然而止。
沈枕书手里是个陈旧的布包,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杨如晦呼吸一滞——那是他十二岁那年编的平安结,早就不知丢哪儿去了。
"......"沈枕书耳根泛红,却仍端着一副冷淡神色,"捡的。"
杨如晦突然抢过布包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干枯的杏花枝、半块磨圆的瓦片、还有张泛黄的糖纸——全是当年他随手丢给病中小沈枕书的小玩意。
"傻子。"他骂了一句,却把平安结系回沈枕书腕上,"这么旧了,也不嫌寒碜。"
启程时下起小雨。
沈枕书撑开油纸伞,却见杨如晦已经冲进雨里,仰头接雨水喝。靛青衣衫很快被淋透,贴在单薄的身躯上,显得那道箭疤愈发狰狞。
"......"沈枕书突然扔了伞,大步走过去把人扛起。
"沈枕书!放我下来!"杨如晦挣扎着,咳出的血沫子混着雨水砸在对方肩头。
沈枕书充耳不闻,径直走向路边的茶棚。棚檐下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像极了慈幼局檐下那串,总在他们偷溜出去时被撞得乱晃。
老板娘端来姜汤。
杨如晦盯着碗里漂浮的姜丝发呆。忽然一双筷子伸过来,利落地挑走了所有姜丝——正是他最讨厌的味道。
"......"他抬头,看见沈枕书垂眸吹热气的侧脸。十年光阴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当年那个连药苦都要皱眉的小少爷,如今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地喝下双份的姜汤。
"看什么?"沈枕书抬眼。
杨如晦突然凑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看你什么时候长皱纹。"辛辣的姜味冲得他眼眶发红,"......难喝死了。"
沈枕书不语,只是将剩下的姜汤一饮而尽。放下碗时,指尖在桌下悄悄勾住了他的小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