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的晨雾还未散尽,鸣玉坊的朱漆栏杆上已凝满露珠。
沿着青石板路向里走,胭脂香混着酒气在巷弄里浮沉。转过三处雕花门楼,可见一座挂着褪色红灯笼的二层小楼——这便是丽春院了。
"小玉!又野哪儿去了?"韦春花扶着描金门框,云鬓散乱地探出身子。昔日能唱碎满堂客心的金嗓子,如今徐娘半老,带着几分沙哑,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说起丽春院的韦小玉,倒是在附近也有些名气,脸盘白嫩伶俐,招猫逗狗又花招百出,恨不得让人拧掉耳朵,但嘴巴抹了蜜似的,哄得姑娘爷们儿们嬉笑,骂他是窑子里出来的臭小子,不与他计较,还赏他几个钱作油水。
韦春花与这韦小玉的关系,是在十五年前那个春雨绵绵的夜晚。红牌姑娘韦春花抱着新得的婴孩,望着妆台上自己最宝贵的一套玉头面发怔。
翡翠步摇映着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就叫小玉罢。"她轻抚婴儿娇嫩的脸蛋,"比玉更透亮,比玉更鲜活。"
说着却突然落下泪来——在这吃人的地界,珍宝反倒不如顽石活得长久。
这孩子平日打杂之余走街串巷,跟着下九流玩耍长成,无人拘着养成了快活自得的机灵性子,常常蹲在赌坊后门,跟几个帮闲掷骰子。赢了钱就买糖糕分给巷口乞丐,输了便溜进书肆,蹭着聂双的笔墨假装认字。
时而听了江湖评书要做什么大侠,时而见了知府出巡又要做什么大官儿,惹得丽春院的姑娘们发笑。韦小玉自己却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妓院有什么不好,她瞧着那师爷伺候知府,与丽春院的姑娘伺候男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银子罢了,又有甚么可笑。
再说丽春院中,喧闹嘈杂之声不绝于耳,韦春花正四处找着韦小玉,边找边“死小子”“死丫头”的骂着,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原是今日上午有群官兵和盐枭来院里横冲直撞胡乱打了一通,桌椅倾倒杯盘碗盏碎了一地,无暇顾及韦小玉,却是这一天再没见过这孩子了,韦春花气急之余更有担心,把窗棂捏得咯吱响,“毕竟小玉又不是个真小子…”
原来十几年前韦春花生的是个丫头,出生时担心生在这丽春院落地就要成了窑姐儿,深思熟虑一番,便留个辫子谎称是个小子,故意放任自流养得油滑机灵,平日里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哄得姐姐妈妈们晕头转向,偶有几个丽春院的姐妹看出隐情也愿意为这孩子保守秘密。
平日里,这个时候韦小玉要么是帮丽春院里的姐姐妈妈们买些香粉赚些油水,要么是与隔壁街上的聂双一道玩耍。
这个聂双,传言是什么大家族的公子哥,鳌拜早些年喜欢揪着读书人写的字儿不放,聂家正是卷进了某个案子,聂家老爷夫人都落了难,聂双自己也沦落到扬州抄书打杂。
不过身世再怎样清贵,如今拜了街上的杂役陈文亮做干爹,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聂双小小年纪生得清朗,按韦小玉的话说就是“唇红齿白的,抬眼瞧人的时候更是好看得紧”,一袭旧布长衫,洗的发白却整洁无瑕,难掩清贵气质,让人更是确信那什么富贵人家落魄抄家的传言是真的。
街上的窑姐儿见了都要调笑他一番,直说得面红耳赤才肯放聂双去找韦小玉。
两人自小玩在一处,在草地上嬉闹搂过腰,在树荫下搀扶着捕过蝉,春日里约着放花舟,冬日里围着火炉煨冰凌,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年岁渐长,两人挨在一处窃窃私语,竟也有些小儿过家家耳鬓厮磨姿态了。
聂双抄书时最是端方清正,眉峰微蹙,唇线抿成执拗的弧度,韦小玉常趴在窗棂外瞧他——少年眉眼如工笔勾勒,垂眸时睫影落在宣纸上,竟比扬州画舫头牌的妆面还要精致三分。
韦小玉总借口学字凑近,实则专挑他悬腕时挠他手心。
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墨团,像极了少年骤然紊乱的心跳。
窗外柳絮纷飞,落在两人交叠的袖口上。
最惊心动魄那次,韦小玉将《十八摸》工工整整誊在《论语》夹页。聂双翻开时险些打翻烛台。
火苗蹿上帐幔的刹那,她正咬着笔杆冲他狡黠地笑。
那晚扬州城下了整宿的雨,少年在泼天雨声中,将滚烫的脸埋进浸透墨香的枕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