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到京城这一路算得上坎坷有趣。
路遇几波盐枭追兵,懋十八伤势已然好了大半,将发髻三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
而韦小玉也觉得仿佛一下子入了江湖,游龙入海,起了敌忾同仇之心,往往是一边叫骂引地对方焦头烂额得发狂,一边使些市井流氓撒灰挠痒、抱臂绊腿、扯头锁喉的烂打招数,甚是滑溜。
乱拳打死老师傅,只痛得对面哇哇怪叫难以招架,竟也和那懋十八配合默契,一路无阻。
一月有余,两人时骑时走,日近京城。
这日见太阳已到头顶,到了京畿一座小市镇上,便到一家饭店去打尖。
正午的阳光透过榆树叶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光点。
韦小玉捧着粗瓷碗,清冽的杏花村顺着喉咙滑下,烫得她鼻尖沁出细汗。
懋十八发髻间的短刀映着日光,在土墙上投下三道游动的银蛇。
"姐姐这手'彩凤三点头'当真漂亮!"韦小玉故意提高嗓门,眼角余光瞥向邻桌那几个膘肥体壮的盘辫壮汉。
其中一人正揪着店小二衣领,蒲扇大的巴掌眼看就要落下。
懋十八会意,琉璃珠串在腰间叮咚作响:"比起某些人仗着..."
话音未落,为首的辫子大汉突然踹翻条凳:"南蛮子嚼什么舌根?"
懋十八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那大汉开口越骂越脏,双手同时拔出发间两侧短刀,劈面便飞了出去,几人顺势就缠斗在一起。
第一把短刀破空时,韦小玉已经掀翻了醋碟。褐色的液体泼洒开来,她趁机抓起辣椒面扬向最近那人的眼睛,顷刻间便倒了一两个。
第二把短刃拔出,双刀穿梭,只见上下翻飞、刀光闪烁,将对面笼罩在一片寒芒之中。几名大汉大惊失色,长刀急忙回防。
第三把短刺出鞘,懋十八的刀光如银练缠颈,刀尖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入对面持刀者的虎口。
“小鬼头,这里不是闯祸的地方,快跟我走!”懋十八旋身踢翻酒桌,趁着大汉畏缩不攻逃走之时,一手插回鬓间三刀道。
韦小玉正要跟上,却见门口立着个佝偻身影——正是方才在店里旁桌吃茶的病恹恹的老太监。
老人枯瘦的手指搭在门框上,青白的指甲盖竟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正虚虚站在门口,挡在出路中央。
懋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想要把他推开。不料本应轻飘的推拒,触及老太监衣袖的刹那却如撞铜钟,只觉内劲紊乱,全身剧震。
韦小玉眼睁睁看着懋十八倒飞出去,撞碎了三张榆木桌才止住去势,心中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
这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击飞懋十八后更是咳嗽不止,牙关格格。
身边一个小太监则从身边摸出一个药包,轻轻挑了微末溶在酒里,侍奉那老太监慢慢喝下,那老太监才仿佛活过来一般不再抽动。
韦小玉刚刚便伏在地上装作被一起打晕,心中想起懋十八江洋大盗的身份,她可还记得扬州城的通缉令上懋十八的名字呢,暗叫不好,这一路遇见的都不及这老病鬼随手一挡,脚底抹油怕也跑不出这老鬼的手掌心了。
韦小玉脸朝地面,耳朵却没闲着,听见这老太监抓起懋十八问了数句,什么王爷呀,天地会呀,陈近南啊,鳌拜什么的,她听不明白但也记住几句,心想说不定能找到这老病鬼的把柄。
没问几句,却又见这老太监突又咳嗽起来,神情痛苦至极,竟然身子也微微抽搐起来,心想好极好极,咳死这个乌龟王八蛋。
她屏住呼吸,微微抬眼看去,那老太监已经剧烈抽搐起来,蜡黄的面皮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小太监正手忙脚乱地又翻找药包。
"蠢材!"那老太监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掌掴在小太监脸上,"这药...咳咳...多用半分都是剧毒..."话未说完便佝偻着栽向桌沿,撞得茶盏叮当乱响。
那小太监看着木讷蠢笨,被老太监一骂,慌里慌张放下药包,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老太监此时咳得已说不出话,只拿手指颤颤巍巍指向内室。小太监方才如梦初醒,忙放下包袱,缠着老人踉踉跄跄奔入房间调息。
韦小玉心想,天助我也,有毒药正克这老王八。
待两道身影踉跄消失在门帘后,韦小玉如狸猫般窜到桌前。
那一包药粉,整整抖了四五下倾入酒中,顺手又将刚刚逃走的几个大汉遗留在地上的匕拿在手中,心中安心许多。
她想去搀起懋十八逃出这店,却听见内室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韦小玉慌忙伏地,透过散乱的发丝看见小太监正扶着老太监出来。
老太监似乎仍不见好,不再阻拦那小太监喂药,用的正是刚刚韦小玉加了药的酒。
看着老太监喝下杯中酒,韦小玉一颗心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出来。
此刻小太监六神无主,半蹲着想去扶人,背心正对韦小玉不足两尺。
她手中握着冰冷的刀柄,不由得让她想起聂双教过的诗句:“十步杀一人...”
小玉眼睛一转,心想今日正是韦女侠初入江湖,是一鼓作气独败敌人的好机会,提起匕首,向那背心猛戳了下去,无声无息,只抽动了两下,便了结了那小太监。
匕首从小太监背心抽出时,带出一线暗红。
韦小玉正要松口气,忽听得身后传来铁链拖地般的喘息。
她僵着脖子回头,看见那老太监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扒着桌沿,一寸寸撑起佝偻的身躯,气息也逐渐缓过来,竟然没让那药给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