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的门把手在我的掌心下转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二十七步——比昨天少了一步。要么是我的步伐变大了,要么是这该死的房间在缩小。阿尔法温暖的鼻息轻触我的脚踝,它总是这样,在我即将撞到东西前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警示。
"好孩子,"我蹲下来,手指陷入它厚实的毛发中摸索着找到项圈,"再等一会儿。"
推开门的瞬间,化学药剂的气息如潮水般涌来。即使失去了视力五年,这些气味依然能构成一幅清晰的画面:左侧架子上的显影液已经开封三天,醋酸的味道比上周淡了些,而墙角那桶新买的定影剂散发着微弱的硫磺气息。我的指尖划过门框边缘,那里有一道去年冬天留下的刻痕,现在成了我定位的标记。
工作台的木质表面摸起来微凉而光滑,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移动,直到触碰到那叠等待处理的照片。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边角对齐,就像我还能看见时那样。最上面一张是《午夜地铁》系列中的《最后一班》,我用指腹轻抚照片表面,感受着树脂涂层勾勒出的光线轨迹——站台上孤独的人影被我用特殊材料加厚,指尖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个微微前倾的轮廓。
"天青?"姐姐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伴随着咖啡的香气,"我给你带了蓝山,就放在台子右角。"
我伸手去摸,陶瓷杯的温热立刻传递到指尖。"谢谢,"我说,却任由咖啡在那里冷却。自从失去视觉后,味觉似乎也褪了色,再香的咖啡喝起来都像掺了水。
"又在整理这些?"姐姐走近,我听到相纸在她手中翻动的沙沙声,"上周不是刚分类过吗?"
"树脂层开始氧化了,"我用拇指摩挲着一张照片的边角,"尤其是2016年那批,当时用的材料不够稳定。"
姐姐叹了口气,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飘过来:"你应该让小林来处理这些。我付他工资不是让他来喝茶的。"
"我不需要保姆。"我的声音比预想的要尖锐。助理小林是个好人,但他每次移动我的器材时都会刻意放轻动作,好像我是个易碎品。更糟的是,他总是不自觉地用那种提高音调的"特殊语气"跟我说话,仿佛失聪是我的第二重残疾。
阿尔法突然竖起耳朵,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有人来了。
"天青,"姐姐的声音变得犹豫,"有位画廊的女士想见你。"
"跟她说我不在。"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照片边缘。
"但她已经——"
门铃就在这时响起,清脆的叮咚声刺穿了我的耳膜。阿尔法的爪子在地板上不安地抓挠着。
"告诉她我什么都不卖。"我压低声音。
"她说不是来买作品的,"姐姐的语调变得奇怪,"是'城市之光'画廊的策展人,叫颜书瑶。她说......"一阵衣料摩擦声,姐姐似乎在查看什么,"她说带了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
我冷笑一声:"除非她带着2017年以前我的视力,否则我什么都不感兴趣。"
高跟鞋的声音却已经由远及近,不是姐姐那种稳重的脚步声,而是一种富有弹性的节奏,每一步都像在跳舞。茉莉与雪松混合的香水味先于声音飘进来,陌生却莫名不令人讨厌。
"俞先生,"一个清亮的女声直接对着我的方向说道,"冒昧打扰了。"
我没有转身:"颜小姐,我不做展览已经很多年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又近了些,"但我昨天在杜教授家看到您的《城市边缘》系列,那些照片让我整夜未眠。"
我的手指僵住了。《城市边缘》是我最私人的作品,拍摄于失明前最后三个月,从未公开展览过。
"杜教授怎么会......"
"他是我的硕士导师,"她的语速加快,"那些小样就放在他书柜最上层,装在一个灰色牛皮纸袋里。他说您曾是他最有天赋的学生。"
记忆中的画面突然闪现:杜教授办公室里那盆永远开花的君子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那是最后一次有人对我说"你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阿尔法突然离开我的脚边,我听到它走向陌生人的声响。
"噢!"颜书瑶发出惊喜的轻呼,"它真漂亮。"
反常的是,阿尔法没有发出警告的低吼——它甚至允许她抚摸自己的头。我的导盲犬从不轻易接受陌生人。
"它叫阿尔法,"我不情愿地介绍,"通常不会这么友好。"
"动物比人类更善于判断品格,我父亲常这么说。"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俞先生,我知道您不再公开展出,但能否至少让我看看您的新作品?"
"没有什么新作品。"我转身面对她声音的方向,"如你所见,我是个瞎子。瞎子不拍照。"
"但您还在冲洗照片,"她立刻反驳,"这个暗房一直在使用,我能闻到新鲜定影液的味道。而且——"她的脚步声移向工作台,"这些树脂涂层是最近加工的,硬化程度不会超过两周。"
我惊讶于她的敏锐。大多数人甚至注意不到那些凸起的纹理。
"那只是消遣,"我生硬地说,"把旧底片重新制作成触觉版本。"
"就像这本一样?"纸张翻动的声音,她一定找到了我放在角落的触觉相册。
我的后背绷紧了。那本相册是我最私密的实验品,里面全是我失明后拍的照片——模糊的、失焦的、构图混乱的失败之作,但每一张我都用树脂标记了光线变化,试图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摄影。
"放下它。"我的声音低沉得近乎危险。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连阿尔法都停止了喘气。然后,我听到相册被轻轻合上的声音。
"抱歉,"她的声音真诚而柔和,"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她停顿了一下,"这些照片有种惊人的生命力,即使是那些模糊的。它们像是从黑暗中长出来的。"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混合着其他更复杂的情绪。这个陌生人凭什么评价我的挣扎?那些失败的作品是我最脆弱的秘密,是我在无尽黑夜中向虚无射出的箭矢,从未指望能命中任何靶心。
"颜小姐,我很佩服你的专业精神,"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什么'身残志坚'的励志故事。现在,如果你不介意——"
"《午夜地铁》里那个人物,"她突然说,"为什么选择让他的轮廓如此突出?在所有流动的光线中,只有他是静止的、清晰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转开了我内心深处某道锁。五年来,没人问过我关于创作意图的问题。人们要么对我的失明避而不谈,要么对我的摄影轻描淡写。
"因为......"我的喉咙发紧,"因为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静止。无论周围的世界如何流动。"
我说完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为什么要对一个带着虚假善意的策展人敞开心扉?她很快就会像其他人一样,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如果我能看见的话。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纯粹的理解,"就像您现在拒绝所有展览邀约一样。一种等待。"
这句话像电流般击中了我。她是怎么——?
"下周二是画廊的例行策展会议,"她的脚步声向门口移动,"我会再来,带着更具体的方案。不是关于您过去的作品,俞先生,而是关于您正在创造的——无论您是否承认它在被创造。"
门关上的声音让我长舒一口气,但阿尔法却反常地跟到门口,爪子在地板上划出几道痕迹。我摸索着回到工作台,碰翻了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液体漫过台面,浸湿了《最后一班》的边缘。
"该死!"我徒劳地试图挽救照片,树脂涂层在潮湿中开始卷曲。那个孤独的等车人形象正在我的指尖下变形、溶解。
就像我记忆中世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