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与树

侯兰遐又请了三天假，这次仍然是连纸条都没留下。

然而，此次的情况与往常不同。黄百信不愿再如以往那般被动等待，而是下定决心，要主动前往她的住处找她。这一决定看似简单，却承载着他内心深处复杂的情感波动。

正好，今天下了大雪，而且本市的教师还有调研活动，所以学校今天放假，并且，由于调研活动，侯兰遐严厉的家长也不在家，没有比今天更适合去找她的时候了。

雪越下越大，像无数片羽毛从天上飘落。黄百信裹紧围巾，踩着厚厚的积雪往侯兰遐家走去。出门前，黄百信从床底的木柜子里摸出一瓶二两的白酒，他的爸爸曾经买了一箱这种酒，当时黄百信看着酒瓶子好看，就偷着收藏了几瓶，放在了木柜子里，和它们放在一起的，是黄百信从小到大写过的那几本小说。他平时不喝酒，家里人也不让喝，但今天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需要通过酒精来获得一点勇气。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酒精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但内心却异常清醒。

两家的距离非常远，平时坐公交要半个多小时，像今天这种鬼天气，公交车早就停运了。

“呼——”寒风呼啸，拍打着他的脸，却并没有让他寒颤，反而让他感觉浑身发热。他想起侯兰遐在纸条上写过的那些话，想起她最近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脚步不由得加快。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披上了银装，树枝被积雪压得低垂，偶尔有雪块"扑簌簌"地落下，砸在他的肩头。

走了将近两个小时，黄百信终于来到了侯兰遐家的小区。酒精的作用让他的脸颊发烫，但他还清楚地记得，侯兰遐曾告诉过他的她的地址。这是一片老式住宅区，红砖墙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萧索。

黄百信摇摇晃晃地爬上了三楼，面对着侯兰遐的家门。

他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叮铃铃——”

没过多久，门开了一条缝，侯兰遐从屋里探出头来。她穿着居家服，脸色有些苍白。

她看见黄百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黄百信？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看看你。"黄百信搓着冻红的手，酒精使得他说话有些大舌头，"今天下大雪学校放假了，而且今天有调研活动，我想你一个人在家......"

闻着黄百信说话带着酒气，侯兰遐皱了皱眉头：“你喝酒了？”

“就一瓶，二两的那种，”黄百信还特意比了比那酒瓶的大小，“我都没喝醉！”

侯兰遐轻叹一声，微微侧身，示意他进屋。

屋里很暖和，但显得有些冷清。黄百信踉跄着走进客厅，酒精的作用让他比平时更加话多："你知道吗？我一路走过来，看见好多被雪压弯的树，就......就是那种梧桐！即便是被雪压成了那个样，它们都还没断，你知道吗？它们现在只是被迫弯着腰，等雪化了，哎！它们就可以重新挺直......"

侯兰遐给他充了杯葡萄糖水用来醒酒，递给了他“你先把这个喝了。”

黄百信接过水杯，却迟迟不喝。他环顾了一下屋内，看见茶几上摊开的习题集，又看见书房门口堆着的几个纸箱，每个纸箱的最上边都是一本小说，也就是说这些箱里面装的可能都是小说。他突然激动起来："这些......这些书你都要扔掉吗？"

侯兰遐闻言微微低头，眼神里闪过片片黯淡，“我妈让我丢的，说它们会影响学习......”

"纯放屁！"黄百信突然提高几倍音量，把侯兰遐吓了一跳，"喜欢写作这怎么了？你写作天赋明明这么好，为什么一定要埋没呢？"

侯兰遐满是惊讶地望着他，黄百信平日里确乎热情似火，可从未像此刻这般失了分寸，情绪激荡得近乎难以自制，这让她感到微微陌生。

“你知道吗？这次教室调研活动，会促成一次教育改革，我听说......可以组社团？”黄百信的声音低了下来。侯兰遐闻言点点头，她是教师子女，自然早就知道了。

“那太好了！”黄百信又激动地大声说，“要不要组建一个小说社团？等我们都准备好的时候，到时候，政策一下，我们就一起组建社团，我们可以一起写故事，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进去......”

侯兰遐的眼眶悄然泛起一片红。她忙不迭地转过身，借着整理书架上书籍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情绪。“你喝醉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赶紧把那杯水喝了……”每句话都像是轻轻飘落的羽毛，看似随意，却藏着难以言说的重量。

“我没醉！”黄百信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一直认为写作只是无谓的消耗，以为达不到你母亲的期望就是一无所成，你的母亲也是这么教育你的，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啊！侯兰遐……”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真切：“你知道吗？那些纸条、你的批改，还有你写下的每一句话语，不论是鼓励还是批评都好，它们真的像是一束束光，穿透了我内心黑暗的角落，给予了我多大的的精神支撑……”

侯兰遐缓缓转过身来，黄百信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利箭一般，精准地刺中了她那颗脆弱而敏感的心。她又何尝不是将黄百信的话语当作自己的精神支柱？曾经，她的世界被厚重如山的作业和母亲严厉的管教填满。母亲的管教像一根无形的绳索，一面将她拼命向上拉升，一面却又无情地束缚住她的一切其他活动。日复一日，陪伴她的唯有无尽的压力。直到遇见黄百信，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他的热情犹如一束光照进了她灰暗的生活，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勇气与鼓励。而黄百信的作品，则成了她在重压之下难得的喘息之所。每当为黄百信批改作品时，那种专注与投入竟成为她疲惫心灵的一种独特慰藉，是她在繁重生活中少有的片刻宁静。

“你这个笨蛋……”侯兰遐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黄百信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想要寻找纸巾。然而，他的手还未触到口袋，便被侯兰遐轻轻制止了。她主动靠近，双臂温柔地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轻轻埋进他怀里，声音如同夜风般轻柔：“谢谢你……”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下彼此心跳的回响。

窗外，寒风吹刮着雪花，然而屋内，炉火轻吐暖意，两人的心意仿若隔绝了外界的寒冷，营造出一片温馨的小天地。黄百信觉得酒劲儿正一点点从身体里退去，意识却随之变得格外清明。他暗自思忖：有些话语，只有在醉意朦胧时才能说出口，而有些情感，却在任何时候都真实。

回程的路上，雪停了。黄百信踩着厚厚的积雪，想起了临走前侯兰遐最后说的话："等雪化了，我们一起去书店吧。"这话语如此温柔，使黄百信的脚步放缓了些，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看到了街边的那颗梧桐树上的大雪块因重力落了下来。

他笑了，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这一次，不是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心中熊熊燃起的希望。他知道，雪停了，春天也终会到来，而那些被雪压弯的树枝，也终将重新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