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桃花岛,正是落英缤纷的时节
海风裹着咸湿的水汽拂过山崖,将满树桃花吹成一场粉色的雪。细碎的花瓣飘落在溪水上,顺着清澈的溪流打着旋儿
杨过蹲在溪边的青石上,用力搓洗着手中的衣衫。皂角的泡沫沾湿了他的袖口,混着溪水,在石头上淌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他洗得很认真,手指被冷水浸得发红,却仍一丝不苟地揉搓着衣领上的污渍——那是昨日练功时沾上的木屑和汗渍。
对岸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杨过抬起头,隔着潺潺的溪水,看见郭芙提着裙角,赤着脚踩在浅滩上。她穿着杏红色的纱裙,袖口和衣襟上绣着精致的芙蓉花,阳光透过薄纱,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武修文和武敦儒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一个捧着装满野果的竹篮,一个举着油纸伞为她遮阳。
"芙妹,小心石头滑!"武修文伸手想扶她。
郭芙却灵巧地躲开,金铃铛在腕间叮当作响。她弯腰从水中捞起一枚鹅卵石,对着阳光看了看,忽然朝杨过这边挥手:"杨哥哥!你看这石头多漂亮!"
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像春日的黄鹂鸟。杨过下意识站起身,水珠从手中的衣衫滴落,在青石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刚要回应,武修文却已经抢先一步跨到郭芙身旁:"芙妹何必叫他?一个小叫花懂什么赏玩石头啊。"说着故意提高声音,"某些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真当自己是桃花岛的少爷了?"
杨过的手指猛地攥紧,湿透的衣衫在掌心皱成一团。他看见郭芙的笑容僵在脸上,武敦儒在一旁扯了扯弟弟的衣袖,但武修文仍挑衅般地看着他。
"扑通!"
溪水突然炸开一片银亮的水花。杨过纵身跃入溪中,惊得一群小鱼四散逃窜。他水性极好,几下就游到对岸,湿漉漉地站在郭芙面前。
"杨哥哥,你......"郭芙睁大眼睛,看着他滴水的头发和紧贴在身上的单薄衣衫。
杨过却只是伸手,从她掌心取过那枚鹅卵石。石头被溪水冲刷得圆润光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是块好石头。"他轻声说,指尖不经意擦过郭芙的手心,"放在窗台上夜里月光照过来,会像一颗小星星。"
郭芙的脸突然红了。她正要说什么,远处却传来黄蓉的呼唤:"芙儿,该回去练字了!"
杨过把石头塞回郭芙手中,转身走回溪水。他听见武修文在背后笑:"装什么风雅......"但那些话语很快被流水声淹没。
——
桃花岛的夜,总是格外安静。
杨过蜷缩在一棵老桃树的树洞里,这是他的秘密之所。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已经干硬的芙蓉糕。这是今天午后,郭芙趁人不注意时塞给他的。糕点上还留着小小的牙印,想必是她咬了一口觉得太甜,才偷偷藏起来的。
杨过轻轻咬了一角。糖霜早已融化,但舌尖仍能尝到一丝淡淡的甜香,像是把整个春天的温柔都含在了口中。
沙沙——
枯叶摩擦的声音突然响起。杨过警觉地抬头,看见一个黑影倒挂在枝头,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好儿子,看好了!"欧阳锋的声音沙哑如同锈铁摩擦。他枯瘦的手指倏地弹出,竟将空中飘落的几片桃花瓣钉入了树干。花瓣入木三分,排列成一个诡异的蛇形图案。
杨过屏住呼吸。这手法分明是那日黄蓉演示过的"落英神剑掌",却被欧阳锋使得阴毒刁钻。老者翻身落地,衣袍带起一阵腥风:"这招'灵蛇吐信',专破打狗棒法的'封'字诀。"
杨过下意识模仿着欧阳锋的动作,手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谁知内力运转不畅,"嗤啦"一声,本就破旧的袖口被震裂了一道口子。
欧阳锋却癫狂大笑,笑声惊起了林间栖息的夜莺。他枯爪般的手按住杨过肩膀:"好!好!我欧阳锋的功夫,就要这般狠辣!"
杨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月光下,掌心纹路间似乎有黑气游走。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猛然惊醒——已是三更天了。
七月的桃花岛,闷热得像个蒸笼。
午后的骤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演武场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透明的小花。郭芙撑着一把绸伞站在廊下,伞面上绣着粉白的芙蓉,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明艳。
场中央,杨过与武敦儒各执一柄竹剑,已经交锋了数十回合。雨水顺着两人的发梢流下,在脚下积成小小的水洼。
"过儿,用我教你的招式。"郭靖浑厚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站在台阶上,浓眉下的双眼炯炯有神。
杨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竹剑在掌心转了半圈,正是降龙十八掌起手式的变招。他余光瞥见廊下黄蓉的身影——倚柱而立,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翠玉打狗棒,眉头微蹙。
"杨师弟,小心了!"武敦儒突然变招,竹剑刺向杨过左肋。这一式又快又狠,
电光火石间,杨过体内的真气自行运转,手掌一翻,竹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撩而上。"砰"的一声闷响,武敦儒整个人摔进水洼,泥浆溅了他满身。
场边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哗啦啦地响着。
杨过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掌。方才那一招,分明是欧阳锋昨夜才教他的"金蛇狂舞",自己竟在情急之下使了出来!
绸伞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杨过抬头,看见郭芙惊恐地睁大眼睛,她的眼神比冰凉的雨水更让他心寒。黄蓉已经快步走来,打狗棒在雨中泛着冷光。
"过儿,"郭靖的声音沉了下来,"这招跟谁学的?"
——黄蓉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
雨仍在下,武敦儒被扶下去换衣裳,郭芙站在廊下,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眼神在杨过和爹娘之间游移。她不明白为何一场寻常比试,气氛会突然变得如此凝重。
"过儿。"郭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方才那一招,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杨过抿着唇,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不能说出欧阳锋的名字——那疯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若被郭靖夫妇知晓他在岛上,只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自己琢磨的。"他低声道。
黄蓉冷笑一声:"自己琢磨?这招式阴狠刁钻,分明是西毒一脉的路数!"她转向郭靖,声音压得极低,"靖哥哥,你还不明白吗?他终究是杨康的儿子。 郭靖眉头紧锁,却没有立即斥责杨过,只是沉声道:"过儿,武功一道,正邪之分只在人心。你若心有偏执,再正的功夫也会使歪。"
杨过猛地抬头,眼眶微红:"郭伯伯也觉得我天生就是邪性?"
郭靖一怔,"过儿,郭伯伯并无此意只是这功……" 杨过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与甘:"是,我是学了旁人的功夫,可若非如此,我拿什么自保?武家兄弟欺我辱我,郭伯母可曾管过?他们笑我衣衫破烂时,郭伯伯又可曾说过一句?"
郭靖面色一变:"他们……当真如此对你?"
杨过不答,只是沉默地站着,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黄蓉眸光微闪,似有触动,但很快又恢复冷静。她轻声道:"靖哥哥,过儿性子偏激,再留在桃花岛,只怕……"
郭靖长叹一声,终于下定决心:"过儿,明日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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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夜】
那夜,杨过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独自坐在海边礁石上,听着潮水一遍遍拍打岸石。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郭芙走路时,金铃铛总会轻轻作响。
"杨哥哥……"她小声唤道,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我给你带了点心。"
杨过没动,只是望着远处的海平面:"不必了。"
郭芙咬了咬唇,固执地把油纸包塞进他手里:"你明日就要走了,我……"
"我走了,你不是更自在?"杨过冷笑,"再没人惹你娘生气,也没人碍着武家兄弟的眼。"
郭芙眼圈一红:"我才没有那样想!"
杨过终于转头看她。月光下,少女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极了受惊的小鹿。他心头一软,语气也缓和了些:"芙妹,你回去吧,夜里风大。"
郭芙却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杨哥哥,你能不能不走?我去求爹爹…"
杨过摇头,轻轻挣开她的手:"郭伯母说得对,我本就不该留在这儿。"
郭芙怔怔地看着他,眼泪终于滚落:"可、可我会想你的……"
杨过沉默良久,忍下心中的悲痛,才低声道:"芙妹,等我学了厉害的武功就一定回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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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海雾未散,郭靖已备好船只。
杨过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码头上,身后是生活了数年的桃花岛,前方是未知的终南山。
郭靖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温和却坚定:"过儿,重阳宫是全真教正统,你去了那里好好学武,修身养性。"
杨过低声道:"郭伯伯,我……"
郭靖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递给他:"这是我年轻时用过的,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足够防身。"
杨过接过短剑,剑鞘上刻着古朴的纹路,入手沉甸甸的。他喉头微哽:"谢谢郭伯伯。"
郭靖深深看了他一眼:"过儿,你始终是你。莫要让别人的眼光,决定你的路。"
杨过心头一震,重重点头。
杨过最后看了一眼桃花岛——码头上,郭芙拼命挥舞着一方桃红色的手帕。她今天特意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裙,发间别着新鲜的芙蓉花,但终究没敢靠近——黄蓉正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面色凝重地看着即将启航的船只。
"芙儿!"郭靖在船上招手,"回去好好听娘亲的话!"
杨过始终没有回头。他怕一转身,就会忍不住跳下船去。直到桃花岛化作海平面上一抹淡淡的青痕,他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金铃铛。这是今早收拾行囊时,在枕头下发现的。铃铛内侧用指甲刻着歪歪扭扭的"过"字,边缘还留着几道刮痕,想必是刻字时费了不少力气。
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杨过却恍惚间又尝到了那日芙蓉糕的甜香。他轻轻摇动铃铛,清脆的声响立刻被海浪吞没。
就像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终究消散在茫茫大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