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乾隆十四年的冬天,紫禁城的雪下得格外早。
碎琼乱玉无声地覆盖着金黄的琉璃瓦,将朱红宫墙勾勒出淡淡的银边,整个皇宫静得如同一幅精心装起来的工笔画。
胥颐被嬷嬷牵着,踏过积了一层薄雪的石阶,走进慈宁宫暖意融融的东暖阁。
地龙烧得旺,空气里漂浮着似有若无的檀香,与外面那个凛冽的世界隔绝开来。
“好孩子,快过来。”老佛爷的声音慈和,暖意融融。
胥颐抬起头,规规矩矩地走上前,依礼请安。
她身上穿着赶制出来的小小宫装,月白色的缎子,领口袖边绕着风毛,衬得她一张小脸愈发尖俏。
额娘病逝的阴影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阿玛那张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面容只匆匆一见,便又消失在奔赴边关的烟尘里。
如今,这偌大的宫墙就是她的容身之所了。
“胥颐妹妹,这是御膳房刚做好的牛乳羹,你快尝尝。”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挨着她坐下,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
这便是晴格格,誉亲王的孤女。
胥颐偷偷瞧她,只见她眉眼弯弯,行动举止间已有了一种宫里养成的妥帖周到。
“谢谢姐姐。”
她小声道了谢,用银匙小口小口地吃着。牛乳羹温热甜润,但她吃得拘谨,生怕发出一点不雅的声响。
老佛爷看在眼里,轻轻叹道:“都是好孩子,往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不必太过拘束。”
话虽如此,胥颐却不敢真的不拘束。
她记得离府前老管家反复叮嘱的话:“小姐,宫里规矩大,一步行差踏错,那都是要命的事。您千万谨言慎行。”
她把这告诫刻在了心里。
在慈宁宫内,她尚能与晴儿说笑几句,学着描红、刺绣,一起学规矩。
晴儿性子温和,主动拉着她的手,带她熟悉宫里的路径,告诉她哪位妃子喜欢清静,哪处回廊下雨天会积水。
胥颐心底是感激的,在这冰冷的宫墙内,晴姐姐是她唯一能感到些许暖意的依靠。
可她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慈宁宫的一方天地。
那洞开的宫门外,是蜿蜒无尽的宫道,是巍峨耸立的殿宇,是无数她看不懂的复杂目光。
·
有一日午后,雪后初霁,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细碎的金芒。
晴儿见胥颐总闷在屋里,便软语提议:“胥颐,御花园的梅花开了几支,我们去看一看可好?”
胥颐犹豫了半晌,终究抵不过对外面世界的好奇,点了点头。
两个小小的人儿披着斗篷,由宫女嬷嬷跟着,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御花园。
雪光耀眼,松柏青翠,几株老梅确实疏疏落落地绽出了红苞。
胥颐正觉心胸一阔,却见不远处的假山旁,转出来几个衣着华贵的孩童,是几位亲王郡王家的世子和格格。
他们停下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胥颐身上。
那目光非常不善,带有毫不掩饰的打量,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新鲜玩意的兴味。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歪了歪头,旁边一个穿着粉缎旗袍的小格格立刻用手肘碰了碰他,随即凑到他的耳边低语起来。
几个孩子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同时用手捂住了嘴,压抑不住似的发出“嗤嗤”的低笑声。
那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在胥颐的皮肤上。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低,胥颐听不真切,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
“……将军府……”
“……没娘……”
“……野丫头……”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砸在她的心尖上。
她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小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羞耻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
在将军府时,她也是阿玛和额娘的掌上明珠,也曾跟着阿玛学过几式拳脚,性子里有的是不肯吃亏的倔强。
若是从前,她定要冲上去,问问他们凭什么嘲笑她,甚至,她要让他们也尝尝拳头的滋味。
可她知道,她不能。
这里是皇宫。
她不再是将军府里可以恣意奔跑的小姐了。
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一言一行都关乎阿玛的颜面,甚至可能给庇护她的老佛爷带来麻烦。
那股冲动被她死死地按捺下去,化作身体细微的颤抖。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鞋尖上绣着的缠枝莲纹,仿佛那花纹里藏着另一个安全的世界。
她感觉到晴儿悄悄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用力地紧了紧。
胥颐没有抬头,准备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想快点逃离这片让她呼吸困难的是非之地。
可身后那窸窸窣窣的议论和低笑依旧像讨厌的跗骨之蛆,追着她不放。
就在这时,一直紧握着她的那只手却突然松开了,晴儿一直在给予无声的安慰,可她已忍无可忍,猛地转回了身。
胥颐惊讶地抬头,只见晴儿小小的胸脯起伏着,脸蛋因为生气而微微涨红。
她叉着腰,虽然个子小小的,却盛气凌人,“在御花园内喧哗嬉笑,议论他人,这就是世子们和格格们该有的规矩吗?”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在慈宁宫耳濡目染的威仪,瞬间压过了那些窃窃私语。
那群世子格格显然没料到一向温和的晴儿会突然发难,都愣了一下,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
其中一个撇撇嘴,刚想说什么,晴儿却没给他机会,她伸出小手指着他们,继续气鼓鼓地说:“我现在就告诉老佛爷去!”
“老佛爷”三个字,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让那几个孩子的气焰矮了下去。
他们的脸色立刻变了,互相看着,眼神里透出慌张。
在宫里,被老佛爷知道他们欺负人,尤其是欺负老佛爷刚接进宫的人,他们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我们……我们才没有笑话她!”为首的世子强撑着面子,想要反驳,嘟囔道。
其他人更是心虚地低下了头,悄悄往后缩了缩,小声道:“我们快走吧!要是让老佛爷知道了,我们就惨了!”
晴儿看着他们气势蔫了下去,也见好就收。她重新牵起胥颐的手,拉着她端庄地从那群人面前走过。
她们的脚步沉稳而坚定,不再有丝毫的匆忙与退避。
胥颐被晴儿牵着,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温暖。
她偷偷侧目看着晴儿平静的侧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总是温柔浅笑的晴姐姐。
直到走出很远,晴儿才放缓脚步。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长舒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胥颐,小声说说:“我刚才是不是太凶了?”
胥颐望着晴儿,用力地摇了摇头,鼻尖有些发酸,心里堵着的那团棉花,仿佛被她方才那番话轻轻地捅开了。
“晴姐姐,谢谢你。”她小声地说着,带着无比的依赖和感激。
晴儿笑了笑,抬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得微乱的发丝,轻声说:“以后谁再敢欺负你,我们告诉老佛爷,让老佛爷教训他们!”
“嗯!”胥颐终于笑了,用力点头。
阳光穿过枝桠,落在她们的身上。
胥颐的心颇为触动。
晴儿刚才挺身而出的身影,像一道温暖明亮的光,一下子照进了她怯生生的心扉。
这深深的宫墙里,她好像真的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姐姐了。
·
回到慈宁宫那间熟悉的暖阁,胥颐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
琉璃世界,洁净无瑕,却冷得彻骨。
她轻轻叹了口气,“唉,怎么不算同病相怜呢?”
她和晴儿,都是没了阿玛额娘的孩子,像两株无根的浮萍,被命运的浪涛推到了这深宫之中。
只是,晴儿似乎比她更早地学会了如何在这里生存,而她,还在笨拙地、胆怯地继续摸索着。
宫墙深深,她必须更小心,更谨慎。
她要把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胥颐好好地藏起来。藏在规矩的言行里,藏在低垂的眼眉下,藏在无人可见的心底最深处。
雪花无声地落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
六岁的胥颐在乾隆十四年的冬日,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这宫廷华美外表下,那冰冷坚硬的骨骼。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