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几场疏疏落落的雷雨过后,紫禁城的暑气被洗刷去不少,连带着慈宁宫庭院里的草木都舒展出更为鲜润的绿意。
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清新与残存的一丝水汽,总算驱散了前些日子那令人喘不过气的闷热。
胥颐正和晴儿坐在窗下的凉簟上,低头研究着一副复杂的九连环。
午后的阳光被窗棂切割成柔和的光斑,落在她们纤细的手指和银色的环扣上。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难掩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微带喘息的清亮嗓音:“胥颐!晴儿!”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尔泰的身影几乎是扑到了殿门口。
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的薄绸衫子,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脸颊因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是盛满了夏日最炽烈的阳光,嘴角的笑容无论如何也收敛不住,带着一种完成了重大使命般的兴奋与自豪。
他的一只手紧紧背在身后,仿佛护着绝世珍宝。
“尔泰,你这是从哪里跑来?瞧你这一头的汗。”晴儿放下九连环,拿起手边的团扇,体贴地朝他那边扇了扇风。
尔泰却顾不得回答,他的目光灼灼地落在胥颐的身上。
他几步走到她的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平复过于激动的心情,然后才将那只一直藏在背后的手,极其郑重地伸到她的眼前。
他的手指稳稳地捏着一根细长的浅黄色竹签,而竹签的顶端,正栖着一只完全由晶莹糖稀浇铸而成的蝴蝶。
那蝴蝶造型翩然灵动,薄薄的两对翅膀舒展着,翅膀上的脉络纹路都被老师傅以极细的糖丝勾勒得清晰可见。
在午后明媚的光线下,整个蝴蝶通体透亮,折射出琥珀般温润而璀璨的光华,仿佛下一秒就要在这光影中活过来,振翅飞入花丛。
一丝丝属于麦芽糖特有的甜润香气,幽幽地弥漫在空气里。
“胥颐,你看!”尔泰的声音里充满了献宝般的雀跃,“答应你的蝴蝶糖画!我今儿个一早就去守着,老师傅刚开铺我就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胥颐的反应,见她只是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糖画,似乎还没回过神。
他便又急忙解释道,语气里带着点儿不好意思:“本来前几天就想给你带来的……”
“可偏偏不凑巧!那做糖画的老师傅前段时日告假回乡探亲去了,铺子都没开张。我怕你空等,又没法子递消息进来,可给我急坏了!”
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些许懊恼,随即又被巨大的欢喜取代,“幸好他今儿回来了!我一路捧着它,都不敢跑快,生怕磕了碰了,或者被日头晒化了。”
“你看,这翅膀,是不是跟真的似的?没骗你吧?”
胥颐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只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糖蝴蝶,听着尔泰那带着喘息却无比清晰的解释,原来他前段时日的空缺并非遗忘,而是有着这样具体而微的缘由。
他记得那个随口一提的承诺,更在老师傅归来后,第一时间便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夏日的心意护送到她的面前。
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涌上心头,冲得她鼻尖微微发酸。
她伸出双手,像承接一片羽毛,更是一滴露珠般,极其轻柔地从尔泰手中接过了那根竹签。
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糖翅时,她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一点点气息就会惊扰了这只脆弱的“蝴蝶”。
“真美啊……”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低语,目光仿佛被糖画黏住了,舍不得移开分毫,“谢谢你,尔泰。我太喜欢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蕴含着沉甸甸的真心。
看着她眼中满溢的惊叹与珍视,尔泰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稳稳落地,脸上绽放出一个比夏日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那是一种心意被全然接纳且珍视的满足。
然而,胥颐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和晴儿都微微一愣。
她并没有像寻常孩子得到糖果那样,欣喜地立刻品尝,而是捧着糖画左右环顾,像是在为一位尊贵的娇客寻找最稳妥的安身之处。
最终,她将它轻轻安置在窗边一张紫檀小几上的白瓷碟里,那里通风而阴凉,且有柔和的光线,能最大限度地展现它的美丽。
“胥颐,你不尝尝吗?”尔泰忍不住问道,有些疑惑,“这糖画放不住的,天气热,很快就化了。”
胥颐回过头,窗外的光在她身后形成一道柔和的轮廓,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轻轻摇了摇头。
“它太漂亮了,像件艺术品!我想让它多陪我几天……”
晴儿在一旁了然一笑,对尔泰柔声解释道:“让她留着吧。这份穿越人海,又被小心翼翼守护而来的心意,比糖画本身的滋味更值得珍藏呢。”
尔泰闻言,耳根微微泛红,心里却像喝了一大碗冰镇酸梅汤般,舒坦又甜润。
于是,那只琥珀色的精灵便暂时栖息在了胥颐的窗前。
胥颐每日总会凝望它许久,有时会用指尖虚虚地描摹它展翅欲飞的轮廓,唇角噙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笑意。
晴儿也常伴在她的身边,两个女孩会低声赞叹老师傅巧夺天工的技艺,也会分享着只有彼此才懂的心事。
尔泰偶尔进宫,看到被如此郑重珍藏的糖画,心里既涌动着难言的欢喜,又有一丝难为情的羞涩,只觉得不过是跑跑腿的小事,竟换来了胥颐这般如珠如宝的对待。
·
但盛夏的威仪,终究容不下如此脆弱的美好。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胥颐走到窗边,发现那只昨日还精神奕奕的蝴蝶,边缘已开始模糊,光滑的表面沁出了细密黏稠的糖珠,如同美人垂泪。
原本清晰的翅膀纹路,此刻正以一种缓慢而不可抗拒的速度,逐渐融化、坍塌。
最终,在那只洁净的白瓷碟里,洇开了一小片黏稠的金黄色糖渍。
蝴蝶优雅的形状彻底消失了,只余下一汪甜蜜却无可奈何的残骸。
胥颐静静地站在碟前,看了很久很久。
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落,像星子骤然黯淡,但更多的是一种早已预知的、平静的接受。
她没有唤宫女来收拾,而是默默地拿起那根如今已空空如也的细竹签。
竹签上还顽固地附着些许已然硬化的糖痕,摩挲指尖时,带来一种独特而略带涩感的粗糙。
她取来一块干净的细棉软绸,像是擦拭一件古玩玉器般,将竹签从上到下,仔细而轻柔地擦拭干净。
然后,她走到自己床头那个小巧的剔红百宝匣前,轻轻开启铜扣。
匣内铺着柔软的蓝色绸缎,里面安然躺着的正是那串颜色已微微泛旧却依旧被保存得完好的纸鹤风铃。
胥颐小心翼翼地将这根光秃秃却承载了一个夏天的承诺与心意的竹签,放在了那些五彩的纸鹤旁边。
空荡的竹签与那些承载着星夜秘密与流萤之约的纸鹤并肩而卧,它们无声地并列着,共同封存了这个夏天最清澈又甜暖的记忆。
合上匣盖,胥颐的指尖在那光滑冰凉的漆面上停留了片刻。
窗外,蝉声依旧,暑气未消。
糖画会融化,夏夜会流逝,时光会推着他们不断长大。
但那份被细心惦记、被郑重承诺、被温柔守护的感觉,却如同这匣中看似不起眼的两样物件,被她悄然又坚定地收藏在了生命的最深处。
成为映亮她深宫岁月的一份微小而永恒的光芒。
她知道,无论过去多久,她都会清晰地忆起这个夏天,想起那个为她折纸鹤、满头大汗却笑容灿烂地送来蝴蝶糖画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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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