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野一脚踹开B205教室的门时,温言正伏案批改论文,钢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教授,你认真的?"祁野把单肩包甩在桌上,金属挂件撞翻了墨水瓶。深蓝的液体在橡木桌面迅速扩散,像宣纸上晕开的靛青颜料。
温言抬眼,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今天戴了副新眼镜,银灰色细框,衬得眼珠像浸泡在冰水里的黑曜石。
"擦干净。"他推过来一盒纸巾,声音平静,"然后坐下。"
祁野盯着那双手——修长,苍白,中指第一个关节处有钢笔磨出的薄茧。
祁野盯着那双手,突然想起论坛上那些女生的讨论——"温教授的手,适合拿戒尺,也适合被绑起来。"
他忽然咧嘴一笑,故意用沾满墨水的手指去抽纸巾,在雪白的纸面上留下几道靛蓝指纹。
"坐。"温言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祁野拉开椅子,金属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以为只有小学生才需要课后辅导。"
温言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沓纸。祁野认出那是自己上周交的《论李商隐诗歌中的隐喻结构》,满篇都是故意为之的谬误。
"第14页,你引用了一篇《晚唐象征主义考》。"温言的声音像手术刀划开空气,"作者署名温慕之。"
祁野的眉梢动了动。那是他随手编的假名。
"温慕之是我祖父,1937年战死在南京。"温言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镜片,"他唯一留下的学术笔记现在锁在校史馆,从没发表过。"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祁野看见温言眼尾有一道很浅的纹路,不是皱纹,像是长期蹙眉留下的痕迹。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抓起那叠论文狠狠擦桌面。墨水蹭在他掌心的旧疤上,像给月牙形的伤口重新填了色。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温言的侧脸投下细密的光影。祁野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每周三、五,四点。"温言把论文推回去,"要么来,要么挂科。"
祁野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咧嘴笑了:"行啊,教授。"
第二次辅导时,祁野迟到了二十分钟。
温言没说话,只是把一本《古典文学研究方法》推到他面前。祁野随手翻了两页,发现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你写的?"他问。
温言没回答,只是用钢笔点了点其中一段:"你的问题在于,把隐喻当成了谜语。"
祁野撑着下巴看他:"那教授觉得,隐喻是什么?"
"一种遮掩。"温言的声音很轻,"诗人不敢直说的东西。"
祁野忽然笑了:"比如?"
温言抬眸看他一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
"比如李商隐的《无题》。"祁野的手指在书页上敲了敲,"'相见时难别亦难'——你说他不敢直说,那他在遮掩什么?"
温言的笔尖顿了一下。
"爱情?"祁野逼近一步,"还是说,他爱的是不该爱的人?"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钢笔在纸上摩擦的声响。温言的耳尖在阳光下透出一点薄红,像白玉上晕开的胭脂。
祁野的嘴角慢慢扬起。
第三次辅导,祁野带了台古董咖啡机来。
"意大利产的,1948年。"他捣鼓着锈迹斑斑的阀门,"我从旧货市场刨出来的,修了三个通宵。"
温言正在批注《诗经》的讲义,闻言笔尖一顿。咖啡豆被碾碎的香气弥漫开来,混着铸铁受热后的金属味。
他抬头时,祁野正用衬衫下摆擦手,衬衫背面印着一行字——"Die Liebe ist der Wunsch, etwas zu geben, nicht zu erhalten."
"爱情是给予的欲望,而非索求。"温言念出来,语气平淡得像在朗读课文。
祁野的手僵在半空。咖啡机突然发出蒸汽喷涌的嘶鸣,白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我还以为教授只懂死了一千年的语言。"他往浓缩咖啡里倒了双份糖浆,推过去时故意让指尖蹭到温言的手背,"尝尝?比图书馆的刷锅水强多了。"
温言没接。他的目光落在祁野左耳的三个银环上,最下方那个刻着微型骷髅。
"今天讲《楚辞》的象征系统。"他翻开一本1953年版的《九歌集注》,书页间夹着泛黄的硫酸纸,"你的任务是找出《山鬼》中被王逸刻意曲解的原意。"
祁野突然俯身,手臂横过桌面按住书页。他的体温挟着广藿香与烟草的气息压下来,腕骨内侧的血管在薄皮下清晰跳动。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他指间转着钢笔,金属笔帽折射出细碎光斑,"为什么山鬼要'被薜荔兮带女萝'?"
"服饰描写,表现其野性。"温言向后靠去,椅背抵上书架。
"错。"祁野的笔尖点在"女萝"二字上,"《尔雅》里女萝又叫松萝,必须依附松树生存——"他忽然用钢笔尾端挑起温言衬衫上的松木纹纽扣,
"她在标记归属权。"
一滴咖啡从杯沿坠落,在《九歌》插图上洇出棕褐色的斑点。温言的耳尖在逆光中透出淡红,像白玉灯罩里燃着的烛火。
周五的辅导结束得比平时晚。
窗外暮色渐沉,走廊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温言整理教案时,祁野靠在窗边玩打火机,金属盖开合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脆。
"教授,你谈过恋爱吗?"他突然问。
温言的手指微微一顿,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小团墨迹。
"与课程无关的问题,不答。"
祁野笑了:"那就是没有。"他啪地合上打火机,"你知道你批注我的论文时,写了多少遍'逻辑不清'吗?"
温言抬眸看他。
"十二遍。"祁野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每次我故意写错,你都会纠正我。"
温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为什么要考中文系?"
祁野愣了一下,随即嗤笑:"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
他的目光落在温言的领口,那里有一颗扣子松了,露出一小片锁骨,"因为喜欢拆穿别人的隐喻?"
温言合上文件夹,站起身。他的身高比祁野矮了半个头,但气势丝毫不减。
"下周三见。"他说。
祁野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教室门关上,才低声补了一句:
"……也可能是因为,想被某人纠正。"
徐阳找到祁野的时候,他正在琴房弹《月光》。
"听说你最近很忙?"徐阳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一枚硬币,"温教授的课后辅导?"
祁野没理他,手指在琴键上重重按下一串不和谐音。
"别玩火。"徐阳把硬币弹向他,"温言不是你能随便撩的人。"
祁野接住硬币,冷笑:"关你屁事?"
"因为你从来只把感情当游戏。"徐阳的声音冷了下来,"但他不是那种能陪你玩的人。"
祁野猛地砸下琴键,钢琴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
"滚。"
温言在图书馆查资料时,无意间听到了隔壁学生的闲聊。
"祁野?他上个学期换了三个男朋友吧?"
"听说他追人就是图新鲜,追到手就甩。"
"温教授最近不是总给他开小灶?该不会……"
温言合上书,起身离开。他的脚步声很轻,但书架后的议论声还是戛然而止。
第二天的辅导课上,温言把椅子挪到了离祁野最远的位置。
祁野盯着两人之间突然多出的两米距离,眯起了眼睛。
"教授,"他慢悠悠地问,"你怕我?"
温言翻开书,声音平静:"今天讲《诗经》的意象分析。"
祁野忽然伸手,按住了他正在翻页的手腕。
温言的皮肤很凉,祁野的掌心却烫得惊人。
"你听说了什么?"他问。
温言抽回手,推了推眼镜:"坐回去。"
祁野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
"好。"他退回座位,声音轻得像在念一句咒语,"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