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洛晗玥跪坐在行李箱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盒上的鲸鱼贴纸。铝箔板上的药片已经所剩无几,在暖黄色壁灯下泛着冷光,像那年松花江畔的碎冰。
手机在羊毛地毯上震起来的时候,她正把最后一瓶抑制剂塞进行李箱夹层。乔落的大嗓门穿透听筒:"玥宝,哈尔滨零下二十八度,你那小身板真扛得住?"
"这不是有林医生开的神药么。"她笑着用膝盖顶了顶行李箱,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红色请柬从叠好的羊绒大衣里滑出来,烫金的"顾言澈"三个字在药瓶折射下晃出细碎光斑。
窗外的雪突然下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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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洛晗玥攥着转学证明站在教务处门口,听见东北风卷着冰碴子敲打窗棂。走廊尽头的少年正弯腰捡散落的试卷,蓝白校服袖口磨出毛边,后颈凸起的骨节像未化的雪粒。
"新同学?"班主任老杨掀开厚重的棉门帘,"正好让顾言澈带你去领教材。"
少年转身时带起一阵冷风,睫毛上凝着霜。洛晗玥盯着他冻得发红的手指,突然想起妈妈今早往她手里塞的暖宝宝。等反应过来时,那个印着卡通熊的暖贴已经躺在对方掌心。
"你们南方人都这么..."顾言澈顿了顿,校服领子随着吞咽动作起伏,"虎了吧唧?"
暖气管道突然发出剧烈的哐当声。洛晗玥看着少年迅速泛红的耳尖,噗嗤笑出声。窗外有人铲雪,铁锹刮过地面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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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怎么样?"乔落的声音把洛晗玥拽回现实。视频里闺蜜举着件酒红色羊绒裙往身上比划,"喜庆又不抢新娘风头。"
洛晗玥把手机支在药箱上,继续往行李箱塞暖宝宝:"又不是我结婚。"
"真放下了?"乔落突然凑近镜头,"当年你转学后他..."
"落落,"她举起左手,银杏叶造型的钻戒在灯光下转出一圈光晕,"星柏明晚就到。"
视频那头沉默了几秒,突然响起瓷器碰撞的脆响。乔落端着搪瓷杯子灌了口茶水:"整挺好,那小子要敢对你不好,姐们坐高铁去旧金山削他。"
挂断视频时,洛晗玥发现左手无名指在微微发抖。床头柜上的电子药盒开始报时,蓝光在暮色中一跳一跳。她摸出两片阿司匹林,就着冷掉的茉莉花茶咽下去。
茶水流过喉咙的凉意让她想起那个雪天。顾言澈抱着竞赛资料在图书馆门口跺脚,羽绒服领子沾满雪粒,像个笨拙的雪人。他掏出捂在怀里的热水杯,汽水结的冰碴子划伤虎口。
"物理老师让买的。"少年把瓶子往她手里一塞,转身时同手同脚,"说观察冰晶结构。"
后来她才发现瓶身贴着的便利贴。铅笔字被水汽洇得模糊,隐约能辨出"放学等我"的字样。那天他们在空教室算到日暮,顾言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双星系统,粉灰簌簌落在她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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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广播响起登机提示时,洛晗玥正盯着安检传送带上的药盒。X光机吞吐着行李,那些淡黄色药片在屏幕上化作一团模糊的云。
"降压药?"安检员多看了两眼医嘱单。
"老毛病了。"她把散落的药瓶收进随身包,腕上监测仪突然发出蜂鸣。冰凉的金属扣硌着腕骨,像那年顾言澈帮她修表时,指尖无意擦过脉搏的触感。
舷窗外云层翻涌,她摸出那个掉漆的保温杯。杯底沉着几颗枸杞,是林星柏特意塞进行李箱的。机舱灯光暗下来的瞬间,她看见杯壁倒影里自己眼角的细纹。
原来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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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遇上气流时,洛晗玥正在翻看婚礼流程表。新郎名字被印刷体规规矩矩印在右上角,宋体二十八号字,和当年他作业本上的字迹相差甚远。
剧烈颠簸中,前排小孩的哭声和警报声混作一团。她死死攥住扶手,监测仪在袖口下发出规律嗡鸣。氧气面罩弹落的瞬间,回忆如同解冻的春汛轰然决堤。
那是初三的暴雪天,他们在器材室整理实验用具。顾言澈的棉鞋被雪水浸透,在地板上洇出深色水渍。她把自己带的暖贴塞过去,少年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洛晗玥。"他的声音比窗外积雪还轻,"等考上附中..."
器材室的门就在这时被推开,寒风卷着雪片扑进来。物理老师举着手电筒站在门口,光柱里浮尘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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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女士!"空乘轻拍她肩膀,"需要帮助吗?"
洛晗玥茫然抬头,发现掌心全是冷汗。飞机已经恢复平稳,小桌板上的橙汁洒了一半,正顺着婚礼请柬的鎏金边沿往下淌。她下意识用袖口去擦,水渍却晕得更开了。
林星柏的微信恰在这时跳出来:"降压药在随身包侧袋,记得两小时后补服。"
她望着窗外漆黑的云层,突然想起那个汽水瓶。便利贴上的字迹最终被水汽彻底吞噬,就像那年没说完的半句话。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画圈,水痕渐渐凝成鲸鱼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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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时,洛晗玥的监测仪已经震动了三次。她将左手缩进羽绒服口袋,隔着布料按住发烫的腕带。廊桥外零下三十度的寒气扑面而来,呼吸间腾起的白雾让接机口的人群变得影影绰绰。
"这儿呢玥宝!"乔落挥动着手套上毛茸茸的兔耳朵,鼻尖冻得通红。她接过行李箱时突然僵住,"你这箱子咋跟冰坨子似的?"
洛晗玥笑着哈出口白气:"药物要冷链运输。"话音未落,乔落已经把手套捂在她耳朵上,羊绒混着樟脑丸的味道刺得她眼眶发热。十五年前转学那天,顾言澈也是这样突然把围巾甩在她脖子上。
出租车驶过中央大街时,路灯刚刚亮起。洛晗玥望着窗外巴洛克建筑尖顶上的积雪,听见乔落絮絮说着婚礼安排:"明儿上午试礼服,下午去医院复查,顾..."她顿了顿,"新郎官说酒店有制氧设备。"
霓虹灯牌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斑,洛晗玥忽然抓住车门把手。某家俄式餐厅的橱窗里,穿着宝蓝色制服的侍应生正在擦拭玻璃,后颈凸起的骨节在暖光下泛着玉色。
"师傅停下车!"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积雪的人行道上。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个失控的节拍器,监测仪在袖口下发出尖锐蜂鸣。隔着餐厅的雕花玻璃,那个背影正在整理领结,肩线笔直得像松花江畔的白桦。
乔落追上来时,洛晗玥已经数到第七次深呼吸。侍应生转过身,圆脸上嵌着双下垂眼,右耳戴着银色耳钉。"看错人了。"她扯出个笑,从随身包里摸出药瓶。铝箔纸撕裂的脆响混着乔落的嘀咕:"这耳钉倒是像他当年..."
出租车重新启动时,洛晗玥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2009年冬天的某个傍晚,她曾在教室后门瞥见顾言澈站在走廊尽头的镜子前。少年用校徽别针穿透耳垂,血珠顺着下颌滚进白色校服领口。那天物理竞赛成绩公布,他因为母亲病情加重缺席考试。
酒店大堂的暖气熏得人头晕。洛晗玥在登记处签名时,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前台姑娘笑出两个梨涡:"顾先生特意嘱咐给您安排了朝南的房间。"
电梯镜面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乔落抢过房卡刷开2201室的门,暖气混着新风系统的嗡鸣扑面而来。整面落地窗外,冰雪大世界的摩天轮正在调试灯光,蓝紫色的光柱刺破雪幕。
"这屋怎么这么热..."乔落扯开围巾要去开窗,被洛晗玥按住手背。床头柜上的电子药盒正在充电,蓝色呼吸灯与窗外霓虹同步明灭。她太熟悉这种不动声色的周全——林星柏总能把医嘱藏在生活每个缝隙里。
浴室水声响起时,洛晗玥打开了那个尘封的快递盒。素白信封里滑出张泛黄的物理试卷,边缘还粘着当年没撕干净的双面胶。在最后一道大题空白处,铅笔写的解题步骤间藏着极浅的印痕,像是被人反复描摹过的字迹。
她举起试卷对准顶灯,凹凸的纹理在纸背显出模糊轮廓。水声忽然停了,乔落擦着头发凑过来:"这啥?当年你那份满分的..."
钢笔突然从指间滑落,笔尖在实木地板上戳出个小坑。洛晗玥弯腰去捡,后颈突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试卷飘落在她蜷起的膝盖上,那道被反复摩挲的空白处,终于显露出原子笔压痕——是潦草的"别走"。
记忆像被撬开的汽水瓶,泡沫翻涌着溢出瓶口。初三寒假的最后一天,她在教务处办转学手续。顾言澈踹开门的瞬间,北风卷着雪片扑灭走廊声控灯。黑暗中有钢笔滚落在地的声响,他的呼吸带着白雾扑在她耳后:"竞赛奖金下来了,等我..."
"玥宝!"乔落的惊叫和药瓶滚落声同时响起。洛晗玥摸索着去抓监测仪,眼前却闪过细碎的冰晶。那些六棱形的光斑疯狂增殖,如同那年他们在显微镜下观察的冰花。
等视线恢复清明时,她已经仰面躺在地毯上。乔落正把硝酸甘油片塞进她舌下,指尖抖得厉害:"咱去医院,现在就去。"
"低血糖而已。"洛晗玥撑起身子,把试卷塞回快递盒。冰晶幻象还残留在视网膜上,像无数个未完成的雪之结晶。当年顾言澈说,每片雪花都是独一无二的数学证明,可他们终究没能拼凑出那个共同的解。
深夜两点十七分,洛晗玥被手机震动惊醒。林星柏的越洋消息悬浮在锁屏界面:"平安落地?"她望向窗外,冰雪大世界的灯光已经熄灭,只剩应急出口的绿光在雪地上投出狭长阴影。
保温杯里的枸杞沉在杯底,像凝固的血珠。吞咽药片时,她摸到杯身某处凹凸的刻痕。就着手机背光辨认,是串模糊的数字:20090301。转学那天的日期,刻痕边缘已经氧化发黑。
走廊突然传来滑轮碾过地毯的闷响,间杂着工作人员压低的声音:"顾先生说要再加一组冰雕..."她赤脚贴到门边,猫眼里闪过推车上的透明箱体,某种晶状物在冷光下折射出虹彩。
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陌生号码发来彩信。点开的瞬间,监测仪发出刺耳鸣叫——照片上是婚礼现场的冰雕雏形,鲸鱼尾鳍溅起的水花用上万块冰砖垒砌,在射灯下呈现出奇异的克莱因蓝。
第二张照片是对设计稿的特写。签名栏龙飞凤舞地写着"顾言澈",而备注栏里有一行小字:"参考2009年未完成稿《洛希极限》"。
洛晗玥跌坐在玄关的羊绒垫上,右手无意识抠着门板缝隙。2009年3月1日凌晨,她蜷缩在火车硬卧下铺,用指甲在车窗雾气上画了整夜的鲸鱼。晨光穿透那些逐渐消散的线条时,她收到顾言澈的空白短信。
此刻她的指甲缝里积满木屑,像当年车窗上簌簌落下的冰碴。手机又震,这次是林星柏的语音留言:"明早我去酒店接你复查,记得穿那件红外套。"
衣帽间的镜面柜门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苍白的脸裹在宽大睡袍里,锁骨处监测仪的绿色指示灯规律闪烁。那抹绿让她想起顾言澈当年用的荧光笔,总把重点划得歪歪扭扭,说是"要给知识生长留空间"。
窗外又开始落雪,雪花粘在玻璃上形成天然的毛玻璃。洛晗玥把掌心贴上去,寒意顺着掌纹渗进血管。十五年前那个雪夜,顾言澈的掌心也曾这样贴在她画满鲸鱼的课桌上,体温融化霜花,留下两个交叠的水渍。
床头电子钟跳向三点整,药盒自动弹开新一格。她吞下药片时尝到铁锈味,才发现牙龈不知何时出了血。血腥气混着枸杞的甜腻,在舌尖发酵成某种陌生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