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邓放开着车,时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着小姑娘的动静。
云舒安静地坐在后座,视线落在窗外却不聚焦。方才对着郁夏露出的笑脸,如今在车上消失殆尽。
“又又,想去那家亲子餐厅吗?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汉堡了?”邓放试图挑起些话题,唤起沉浸在思考为什么妈妈不能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儿。而这个问题,邓放也想不明白,他的妻子抛下自己和女儿,一走就是五年,而自己却再没有理由关心她,靠近她,他们之间的距离被逃避和愧疚填满,如何弥补也不可能再亲密无间。
"爸爸,我想回外婆家。”邓放清楚地知道云舒在想什么。只有在那儿,存活着她的妈妈最多的过往,也是最美好最纯洁的一段过往,没有那段遗憾。江芸(郁夏妈妈)喜欢抱着云舒坐在院里的躺椅上,捧着装满小时候的郁夏的相册,一页页地翻开,一张张地讲述。而蹲在一旁的邓放,沾了云舒的光,有幸在旁人的形容里,触摸那段他未曾涉足的时光,拥抱那个他没见过的郁夏。可邓放的心不诚,他总想着,这本该是他的妻子亲自诉说的桥段。情到浓时,江芸也曾抚着云舒的头流泪,嘴里不住地叫着“我的...you you”。那时的云舒还小,不辨声调平仄,总以为外婆在喊她,便不厌其烦的在外婆的怀抱里一次次抬起头来,隔着一层水雾对望着。云舒的眼睛跟郁夏生的极像,一样水汪汪的眼里,清澈地能看见对视之人的倒影。江芸和邓放都没办法心无旁骛看着这双眼睛,她还不能明白外婆眼里浓稠的交错的情感,她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却只捕捉到他眼角的一抹红。而外婆的眼泪总在此时掉落,云舒温热的小手搭在外婆的脸上,不解却轻柔地拭去外婆的泪滴,用着最稚嫩童真的声音嘟囔着“外婆不哭”。她的手被江芸紧紧握住,像从前给郁夏暖手那样,尽管云舒这点不像郁夏,这个家里只有郁夏,常年手脚冰凉。邓放不愿让女儿也沾染上这无法自拔的悲伤,总会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将云舒抱回怀里,往屋内走去。留给岳母一个思念的角落,也留给自己一个当懦夫的借口。小小的云舒窝在爸爸的怀里,回头时透过玻璃门,刻入脑海的,只有外婆颤抖的肩膀,和掉落在地上的翻开的相册。云舒很喜欢外婆的怀抱,像妈妈身上香香的,却不像妈妈那样瘦得骨头硌着她。其实在云舒的记忆里,并没有多少对于郁夏的记忆,多的是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怀抱里,筛选出属于妈妈的熟悉的味道和触感,还有屏幕里昏暗灯光下的轮廓。
云舒三岁时,郁夏曾回来过一次,邓放得知时,郁夏已经坐上了去往伦敦的航班。那天下午,郁夏在谢雨霖的公寓里洗过澡又换了一个崭新的行李箱,才坐上了郁寒的车,往家里赶。那段时间,邓放正在戈壁里试着新机型,难通音讯,便把云舒留在北京的岳父岳母家里。在此之前,云舒只记得电话屏幕里母亲的模糊的脸,还有在电流声和呼喊声里夹杂的失真的母亲的声音,这一切都不真实不深刻。记忆从郁夏走进院子的瞬间开始重写。云舒早早地拉着外婆在院子里待着,其实是等着,是想第一时间真切的看到听到和触摸到她的妈妈。她的外婆站在她的身侧,比她要更紧张。江芸撒开云舒的手,在院子里绕啊绕,婆孙俩各自凌乱,终于,院门开了。
初秋时节,属于深夏的闷热还未褪尽,郁夏穿着薄款风衣,残风卷过枝上摇摇欲坠的叶,翻起她的衣角,使得那本就不平静的心翻起波澜,涌上眼眶。郁夏许久未回家,陷在记忆的黑洞里,抽不出身来。
“妈妈”云舒记忆里的郁夏,如同隔着雾面玻璃的面容,此刻清晰起来。母女相连的血脉在空气中涌动,连成无形的丝线,牵着云舒不带犹豫地冲向愣在门口的郁夏。
静默的氛围被云舒的声音撕开一道裂缝,郁夏在云舒扑过来前本能地蹲下来,张开自己的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怀里的女孩和她离开时已经大变了样,发间她往日最爱的栀子花清香,仿佛还能闻到三年前婴儿身上甜甜的奶粉味。
“妈妈”郁夏牵起云舒的手,顺势站起来,与江芸隔着院里的那棵槐花树对望。江芸曾在这树下哄着闹脾气的郁夏吃饭,给黏人的小鬼云舒讲故事..….
江芸的动作再也绷不住,眼泪落下之前,她跨过空落的院子,将日思夜念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她身上传来温热,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实地。这三年来的午夜梦回,仿佛又将女儿养了一遍,幻觉似乎只是家常便饭,梦醒之后,余下的只有泪沾湿的枕头和空虚的怀抱。
郁寒推着行李进门的时候,只看见自己的妈妈和姐姐紧紧抱着,可怜的小云舒还没妈妈和外婆腿高,扯着她妈妈的风衣试图引起些注意,揉得卡其色面料上起了一块深色的褶皱。
"妈,让姐姐进门吧,起风了”郁寒放好行李,又走出来抱起云舒。
“哦是对对对,你瞧我”母女两不约而同地在松开对方的时候,背过身去,偷偷擦干脸上的泪。
牵手进屋时,郁夏打量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电视柜上的相框又添了几个,几张云舒的生日照片。墙上挂着的本是妈妈题的“家人欢笑说华年”,如今换成了几张人不齐的全家福。自郁夏出生后,每年的春节都会照一张全家福,后来添上了郁寒,再远些加上了邓放,三年前又有了云舒。同样是三年前,郁夏亲手打破了这个习惯。那时云舒刚满百日,拍的时候大家脸上带笑也含泪,还没等到照片晒出来,那夏已经给这个原本美好的家画上了句号。没有她的每一张合照上,有其他人签上的她的名字,不完美的空间布局,是留出的给她位置。
进厦之后,云舒就一直粘在妈妈的身上,连外婆叫也不听了,舅舅拿着平日里最爱吃的山楂棒也不看一眼,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她也嫌吵关掉了。她在书房里捧出一本比她身子还宽大的相册,是云舒的成长记录。每一张照片或出自哪个特殊的日子,但更多的是日常记录,背后留有日期和拍摄的起因。其实很大一部分郁夏都看过,在妈妈和邓放发给她的信息里。云舒端到郁夏面前摊开时,几个信封掉了出来。
郁夏捡起来看,封面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出自邓放的一撇一捺,她曾经描摹过无数遍。邓放的三封“致吾爱”,还有一封郁夏寄回家的“致我的云舒”。即便不打开,郁夏也还能清楚地记得她在里面写了什么。爱永远存在。“有有”在厨房里忙碌的江芸女士朝客厅大喊一声。“诶”“嗯”
“外婆是在喊妈妈。”
“可我才是又又啊!你也叫又又吗?”
“当然不是啦!妈妈是有有,你是又又,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郁夏给云舒解释着她俩小名相似的不同,可云舒究竟还小,说着说着就被绕了进去,皱着眉歪头看她妈妈的样子和邓放生闷气时很像,郁夏霎时间忘记了回应江芸。
江芸端着果盘从厨房里出来,边走边念叨“怎么诶了又不说话,让你洗手吃水果没听见呐?”
“少皱眉头宝贝,会变成小老太婆的”郁夏没管母亲的唠叨,贴住云舒的额头,放低了声音说到。她从前也常对邓放这么说。指尖划过他耸起的眉间,顺着眉心连过眉毛摸到鬓角,展开堆叠的皮肤,再捧着他的脸轻语“别皱眉,像个小老头”,邓放也总欠欠地回句“那你可就成小老太太咯!我的老伴儿”,之后轻放在脸侧的手,就会变成不重的巴掌,被邓放的脸全数接收,两人又笑成一团,倒在沙发上,用拥抱和亲吻消弭时光。老伴儿。可算上分开这三年,才有十年。
郁夏带着云舒洗手出来,正好跟风尘仆仆赶着回来的爸爸郁宪对上视线。
“爸”郁夏轻声喊道,丝毫没注意小云舒已经松开她的手,热情地迎接她的外公回家。“诶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又又,外公带你买菜去,今晚外公做饭!”
眼看着刚进屋的爸爸就要再带着云舒出去,郁夏正想拦着,妈妈比她出声还快,只是拦住的是她。
“让你爸去吧,他不给你做顿饭他心里不踏实。”于是,进家门外衣和鞋子也没脱的郁先生,就给云舒穿戴好,领着去了超市。
郁夏在这期间回了房间。其实结婚之后,她就很少在这个房间里待着了,但这儿的一切还一如她从前上学的时候。她注意到书桌上摆着的一束新鲜的玫瑰。
江芸跟在她的身后进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束玫瑰。
“那是小邓送来的。每周都送。这束是前两天他回间良前送云舒来带来的。”她又如何不知自己女儿心里的拧巴,离婚前多年的情分也不是一纸协议就能彻底切断的,云舒的存在也没办法让他俩独善其身,藕断丝连是这段残破婚姻的必然结果。如今提起邓放不过是想再试探试探女儿如今是何想法,作为母亲,她总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圆满些,再圆满些的。
如江芸所想,郁夏呼吸还是不可避免地停滞一瞬,又化作重重的叹息落下。但江芸不知道的是,这声叹息不为邓放。从前郁夏最爱的花便是玫瑰,每次和邓放约会总会捧回家一束开得娇嫩的红玫瑰。如果说他送的红玫瑰总开得艳丽,那么郁夏在大马士革见过的玫瑰简直红得决绝。难民营里,脸上沾满了尘土的老爷爷,用那双起茧的苍老的手,捧着一朵花瓣零落却依旧鲜艳的红玫瑰,递到她的面前,近得能闻到烧灼过后的血腥与原本浓郁花香的混合。视线穿过污浊的空气,聚焦在老爷爷身上那件染满血的白衣和他怀里已经失去生息的孙女。那天是云舒的一岁生日。那晚郁夏拿着手机,崩溃地拨出妈妈的号码,接通后云舒看着她的陌生防备的眼神,让她的话梗在喉咙里。摄像头对准了夜空,她捂着嘴小声呜咽,泪像那个小女孩的血,无休止地流着,只匆匆说了句生日快乐宝贝,就挂了电话。只怕是多一秒,她都会忍不住在镜头里号啕大哭起来。邓放坐在云舒的左侧,镜头照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屏幕上将哭的爱人。她的情绪如同能侵蚀他心脏的毒药,一声不吭地左右着他的理智。他恨自己的手伸不了那么远,最终真的变成了一位旁观者。
恐惧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泄而出,变成冷汗渗出皮肤,将毛衣黏在身上,刺激着不甚美好的画面从记忆深渊里剥离。江芸见这次回家的女儿几番顿住,上前一步关切地搂住,“有有?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我没事儿,有点儿累了。’
“那你歇会儿吧,吃饭了妈妈来叫你”说着就转身出去。门还剩一条缝隙就要关上时,江芸又听见郁夏那不带起伏的声音传来。"妈,让他以后别浪费这钱了。”江芸摇着头,叹着气,关上了门。她也看不真切为什么自家女儿与女婿曾经那样要好,而今却走到如此仿佛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她能确定的是,两人心里根本没放下对方,只是纠结地不愿再直面彼此。
晚饭间几人推杯换盏,郁夏也不可免地小酌了几杯。散席时酒意上头,郁夏想出去走走,吹吹风透透气。刚到玄关坐下穿鞋,云舒拿着她的小球鞋哒哒地跑到郁夏脚边蹲下,眨着眼看郁夏,好像在问“妈妈,我可以跟你一起出去吗?”
郁夏穿好自己的鞋,把女儿抱到换鞋椅上,自己又蹲下来给云舒换鞋。当年那个还只有40cm多点的小娃娃的脚还没她半只手大,如今鞋子穿久的速度还赶不上换鞋的速度。
收拾餐桌的江芸给郁寒使劲儿使眼色,让跟着一起去。本还有些昏头的郁寒会意,立马从沙发上起身。于是,不甚宽敞的玄关又挤了一个人。“你干嘛?”“你干嘛我干嘛。”“???"
郁寒看着他姐姐投来莫名其妙的打量他的眼神,顿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没干嘛,晚上你们俩个孤儿寡母走的不安全,是吧妈妈!”“不许这么说你姐。有有,你就让他跟着去吧”
对于郁寒奇怪但准确的措辞,郁夏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三年没听见,此刻竟觉着还有些久违的温暖,便也失去的骂他的念头。转头看云舒,这小屁孩正捂着嘴偷笑,原本圆圆的眼睛,此刻眯得只剩一条小缝。
郁寒换好鞋,看着小祖宗越笑越停不下来,起了逗弄人的心思。于是给云舒弹了个脑瓜崩。“你笑啥?听懂了吗你就笑!啊?”
不出郁寒所料,手还没收回来就被她的姐姐,人家的妈妈打了手。
“你要死啊郁寒!”“啊啊啊妈妈,坏舅舅。”小戏精云舒借他舅舅这不大的劲儿,装哭喊着扑进郁夏怀里,埋着头听妈妈数落舅舅。顺着小区步道,她们慢步走到湖边。一路上都是云舒跟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在说,郁夏回应,郁寒偶尔阴阳怪气几句。好不容易等到云舒说累了,郁寒有了趁机而入的机会。
“姐,这次回来还走吗?”郁夏知道总有一天会面对这个问题,但没想到郁寒会这么快就问出来。郁寒向来不敢管郁夏的事儿,这么着急多半是爸爸妈妈的授意。只是离别的话题,郁夏想着不该让云舒也过多参与,更何况她和云舒还没有待多久。
“怎么突然问这个?回去再说,云舒还在。”郁夏凑近郁寒耳边低声说,祈求云舒不像她爸爸是个招风耳,什么都听得清。可是看云舒也看着她的样子又不像是没听见,于是急忙转换话题。
“云舒想吃冰淇淋吗?前面有超市,妈妈给你买好不好?”郁夏清楚地看见云舒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但很快嘴又瘪了下来。“外婆和舅舅不让”云舒仰起头看着她的舅舅说。“我们不告诉他们!"
“可是舅舅在这啊。”呃呃呃这小孩那么较真干啥,郁夏脸上尴尬,心里无语,嘴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别买了,云舒肠胃不好,晚上吃了该闹肚子了。不是不让,是得有节制,知道吗小鬼”“好吧”云舒头垂下去,长而翘的睫毛遗传了她爸爸,路灯下的投影也根根分明。
郁夏不想看着云舒不欢而归,摇了摇云舒牵着她的小手说:“那没事儿,妈妈给你买,回家放冰箱里,咱们明天跟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块吃。”
“好!”云舒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听见舅舅说今晚不能吃也没哭闹硬要,现在又开开心心地拉着妈妈到冰柜挑口味。在郁夏的授意下,云舒给家里每一位都挑了一个小杯。
“这多一个给谁?你想吃两个吗?”“给爸爸的”郁夏后悔问出这一句了。她忘了,她是这个家里唯一跟她的丈夫没有联系的人,不对,是前夫。她现在知道怎么回答郁寒那个问题了,明天就走,待不下去了,再待邓放都要开着歼-20飞回来了。郁夏在买单前,趁云舒在专心致志和他的舅舅挑玩具的时候,偷偷将那个挑给邓放的雪糕拿出来,放回冰柜里。
晚上洗漱好的云舒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走到妈妈的房门前,可是不凑巧,郁夏正在洗澡。江芸在儿童房里没找到云舒就猜她是来找妈妈了,又把人不情不愿地抱回楼下去。
“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江芸倚靠在床头,一手搂着云舒,一手拿着故事书给云舒讲故事助眠。向来乖巧的云舒今晚罕见地听完两个故事却还是睁着双眼。云舒没说话,江芸低下头来看,才发觉小人儿没睡着,但也快撑不住了。“云舒小公主,怎么还不睡啊?
“外婆,妈妈还会走吗?”云舒虽然只有三岁,但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妈妈是美好的,温柔的,但也是模糊的,触摸不到的。除却刚出生的那三个月,她能记住的不过是今日半天的相处,可这已经足够一个小孩产生对妈妈的依赖。她也曾在家里见到过被爸爸藏起来的相册,那上面爸爸妈妈的笑容远比现在的要多。她看得出爸爸妈妈现在笑得与当时不同,但她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也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能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一样在一起,跟她在一起。小孩的脑容量小,想着想着就忍不住闭上眼睛,陷入梦乡。“爸爸妈妈陪我玩儿……”
江芸给云舒盖被子时,听见云舒这句不太完整的梦话,心里叹息一声,放轻脚步走出房门。“睡啦?”郁夏靠在门边,正好在江芸的背后,江芸一点儿也没发现她。
“诶呦,你啊,吓我一跳!”郁夏见目的达到,将食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又指向儿童房。“小声点儿,您外孙女睡了”“你没睡,聊聊?”
郁夏被她扯着到了书房,爸爸和郁寒早已坐在里面的沙发等着。
“怎么今晚那顿是鸿门宴吗?”见郁夏进来,郁寒让出沙发的位置,坐到妈妈一边的侧沙发的扶手上。“你给我们透个底儿,这次回来还走不走。”坐定之后,妈妈就忍不住发话了。
“走……去伦敦,公派学习。”郁夏点着头注视着妈妈说。一句话落,久久无人出声,每一次呼吸都是离别的前兆。爸爸见妈妈没再问,补上位问“什么时候走?’“下周吧,回医院办好文件什么的就走。”“小邓.……知道吗?”
“要他知道做什么?跟他没关系。我累了,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郁夏总是在听到这个人的时候就不能保持平静,像在水面上打水漂,石头已经飞出去很远,甚至已经沉底,但翻起的涟漪却仍在荡漾。00:00整,客厅的挂钟准时敲响,随之而来的是叩在郁夏门上的轻响。
“姐,没睡吧?我进来了。”不知道他哪来的笃定,就是确定郁夏还没睡着,或者说是睡不着,没等郁夏回应,就转动门把手进了门。“你不是去学习吧,你还有事儿瞒着爸爸妈妈对不对?”郁寒把门关上还没走进来就迫不及待出声道。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过薄纱窗帘的一点微弱的路灯光,饶是郁寒再好的视力也只能看清郁夏坐在床边披散头发的单薄轮廓。“你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郁寒听见这话,大跨几步到姐姐面前,却不小心碰倒了书桌上的药瓶。“这什么?”郁寒捡起来拿在手里。
“褪黑素而已,别一惊一乍的。”郁夏企图平复郁寒的心情,但显然结果甚微。“什么时候开始的,离婚后?”
“嗯”郁夏回来前就料到听到邓放这个名字的次数只会多不会少,但每每提及,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忽略,可是,人越不想什么,就越会被什么吸引。每一个谈到他的瞬间,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细听。
“我没办法了,我睡不着。你知道吗?每一次我闭上眼,我就会回到难民营里。他们在抢所剩无几的稀米粥,枪声响的时候,一个跟云舒一样大的女孩儿就在我面前倒下去了。她的血喷到我脸上的时候还是热的。我刚刚还给了她一颗糖,她还笑着回我。我来不及反应,我的脚下就已经被血渗透了染红了,像沼泽一样,我动不了了,下一秒枪就会举到我的面前。然后我醒了,但是冷汗粘在身上的感觉不好受。我没办法了。”郁夏平静地叙述着这段经历,但放在这更加安静的房间里,郁寒仿佛能听到自己心里的一声惊雷。他只在电影片段里见过战场的血腥,但与亲身经历总归是有差别的。他不会在电影中体会到炸弹近距离爆炸的轰鸣,那种五脏六腑的震颤,和烟尘四起的催泪,还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黑洞洞的枪口。人们在四散逃跑,乞求着一个生的权利,可每一个出口都是死亡的入口。
“那.…你要去多久?”郁寒再次出声,喉咙里却像是吞了针,每一次声带的阵痛,不及姐姐和那些处于苦难里的人们的千万分之一,他渴望能感同身受,但这一切不过是心疼,或者说,是悲悯。
“如果顺利,一两年?”“好,我先回去了,你休息吧。这药还你,少吃点儿,对身体不好。”
郁寒自觉再待下去只会掀起姐姐更多不愿揭露的伤疤,他明白那些结痂的往事如今在姐姐身上会引起一阵肌肤的瘙痒,那是正常的愈合过程,只是并不轻松,而他的姐姐已经选择了独自面对,他只希望姐姐能顺利。
“郁寒,我的事儿,别跟爸爸妈妈说,还有邓放。”郁寒知道她会交代这么一番,顺从地听她话点了点头。郁夏走到郁寒的身后,双手搭在郁寒的肩膀上,“靠你了,别掉链子啊!别担心我。”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不知道实情的云舒,余下几位各怀心事地过着不知味的日子。云舒也总缠着妈妈带她逛北海公园。等小船划到湖中央,郁夏和云舒拍下了三年来第一张开心笑着的合照。
郁夏没把原先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只是爸爸妈妈又多添了一个。离别的日子终归会到来。郁夏要走的时候才发现,云舒在原来那个黑色行李箱的拉杆上贴满了郁夏给她买的蝴蝶贴纸。
这天云舒抱着妈妈一直到车门前,一句话也不说,可是小嘴向下瘪着,是郁夏这几天都没见过的样子。“好了云舒,妈妈要走了,不然赶不上飞机了。”郁寒放好行李伸手来抱挂在郁夏身上的云舒,轻言劝道。
向来听话的云舒今天任性一把,期盼妈妈能把她也带走。她把头埋在妈妈的肩膀上,一手搂着妈妈的脖子,还是忍不住眼泪,沾湿了那件卡其色风衣。郁夏见状只能哄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水晶蝴蝶发卡,递到云舒面前。“云舒,你看这是什么?妈妈把她送给你,让这个小蝴蝶先陪着你好不好?”
云舒不转头看,也不回应,只是将郁夏又抱得更紧。
“算了,让云舒跟着我到机场了再回来吧。我们走了,照顾好自己啊。”郁夏见一时半会儿云舒不可能放手了,就干脆抱着上了车。一路上,云舒还是窝在郁夏怀里,不转眼地盯着窗外,眼里却还蓄积着浓浓的水雾。
“好了宝贝,妈妈真的要走了。要听话啊,好好吃饭,想妈妈了就给妈妈打电话,这次一定能接通了,好吗?”到了机场,郁夏等郁寒拿好行李,才把云舒交到他手上。
“郁寒,别的我不多交代了,照顾好自己,别担心我,有空多来看看我。走了。”郁夏看着云舒哭红的眼眶,自己也忍不住鼻头的酸涩。她轻轻拍拍郁寒的手臂,就这么转交了挑起家里的重担。
她推着行李车转身朝入口走去,却在进门的一瞬间听见云舒的呼喊。
"妈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