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洗去一身疲惫,杜若溪换上程昱准备的干净衣裙——淡青色的棉布对襟襦裙,朴素却舒适。她坐在窗前,用木梳慢慢梳理半干的长发,思绪却飘回了青溪村的小屋。
父亲生前最爱在这样的黄昏时分教她认药,一盏油灯,几本发黄的医书,空气中飘着草药的清香。那时的她怎会想到,那个温和寡言的父亲,竟可能是名震京城的"玉面神医"?
"杜姑娘,晚膳准备好了。"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流觞阁的膳厅设在二楼雅间,窗外正对着潺潺流水,环境清幽。白墨已经等在那里,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藏青色长衫,头发用同色发带束起,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伤口好些了吗?"杜若溪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肩上。
白墨微微颔首:"程叔的金疮药很有效。"他顿了顿,"杜姑娘气色也好多了。"
程昱亲自端菜进来,几样家常小菜,却做得色香俱全。他热情地招呼二人用膳,不断给杜若溪夹菜:"杜姑娘多吃些,这一路辛苦了。"
杜若溪道谢,注意到程昱右手手腕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子里。从疤痕的形状和位置看,应该是刀伤,而且有些年头了。
"程老板这伤..."她忍不住问道。
程昱下意识地摸了摸疤痕,笑道:"年轻时不懂事,跟人打架留下的。杜姑娘好眼力。"
杜若溪却摇头:"这伤至少有十年了,伤口边缘整齐,是利刃所致。而且..."她犹豫了一下,"伤到了筋脉,所以程老板右手使力时会不自觉地发抖。"
程昱和白墨同时停下筷子,惊讶地看着她。程昱苦笑一声:"不愧是...杜先生的女儿。"
"你认识我父亲?"杜若溪心跳加速。
程昱看了白墨一眼,得到默许后,才缓缓道:"十年前,我在北疆受了重伤,是杜神医救了我的命。那时你才..."他比划了一个高度,"这么点儿大,跟在杜神医身边学配药。"
杜若溪握紧了筷子,指节泛白。她确实隐约记得小时候去过很多地方,但具体细节已经模糊。父亲从未提起过北疆,更没说过他曾是名震一时的神医。
"我父亲...真的是杜仲景?"
程昱点点头:"'玉面神医'杜仲景,当年谁人不知?先帝曾亲赐'妙手回春'金匾,王公贵族争相延请。"他叹了口气,"可惜后来..."
"后来怎么了?"杜若溪急切地追问。
程昱再次看向白墨,后者轻轻摇头。程昱会意,改口道:"后来杜神医隐居山林,再无消息。没想到竟在青溪村..."
杜若溪看出他们在隐瞒什么,但知道追问无益,便低头吃饭,心中却翻江倒海。父亲为何要隐姓埋名?为何从未提起过往事?他与白家又有什么关联?
晚膳后,程昱有事离开,白墨送杜若溪回房。走廊上,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你早就知道了,对吗?"杜若溪突然停下脚步,"关于我父亲的身份。"
白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陈三认出银针时,我就有所猜测。杜仲景的'回魂针'天下无双,针尾云纹是他独有的标记。"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确定你知道多少..."白墨轻叹,"而且,有些真相或许很残酷。"
杜若溪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有权知道关于父亲的一切。"
月光下,白墨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凝视着杜若溪倔强的表情,终于妥协:"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会告诉你更多关于杜神医的事。"
"谁?"
"苏沐雨,临水镇'百草堂'的主人,曾是你父亲的师弟。"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杜若溪心头一颤。父亲还有师弟?那她在这个世上,或许并非全无亲人...
"谢谢。"她轻声道。
白墨摇摇头:"不必言谢。你救了我的命,这点小事..."他突然顿住,眉头紧锁,身子晃了晃。
"怎么了?"杜若溪连忙扶住他,触手却是一片滚烫,"你又发烧了!"
白墨想推开她:"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杜若溪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回到房间,按他在床上坐下,自己则匆匆去取药囊。回来时,白墨已经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伤口感染还没完全好。"杜若溪解开他的衣襟检查,果然发现肩伤又有些红肿,"程叔的金疮药治标不治本,必须彻底清创。"
白墨睁开眼,虚弱地笑了笑:"杜大夫说了算。"
杜若溪瞪了他一眼,却因这个罕见的笑容而心跳加速。她迅速收敛心神,专注于伤口处理。清洗、敷药、包扎,每一步都一丝不苟。
"转过去,我看看后脑的伤。"她命令道。
白墨乖乖转身,让她检查。后脑的伤口已经结痂,但周围仍有些红肿。杜若溪轻轻按压检查,白墨却突然闷哼一声。
"疼?"
"有点...头晕..."
杜若溪连忙扶他躺下,取来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白墨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嘴唇因高热而干裂。她小心地喂他喝了口水,又取出银针为他施针退烧。
"杜姑娘..."白墨在针炙的作用下渐渐放松,声音也变得含糊,"你不必...这样照顾我..."
"闭嘴,省点力气。"杜若溪凶巴巴地说,手上动作却无比轻柔。
白墨轻笑���声,乖乖闭上眼睛。杜若溪继续施针,目光却不自觉地被他吸引。没有了平日的冷峻防备,此刻的白墨显得格外年轻脆弱。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高挺的鼻梁下是形状优美的唇,下颌线条坚毅却不失柔和。
施完针,杜若溪用湿毛巾为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当毛巾滑过他脖颈时,白墨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的疤痕。她轻轻拉开衣领,倒吸一口冷气——他胸前竟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经泛白,有的还带着淡淡的粉色。
这些伤痕背后,是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杜若溪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其中一道最深的伤疤...
"好奇它们的来历?"白墨突然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沙哑。
杜若溪慌忙缩回手,耳根发热:"我...我只是..."
"没关系。"白墨睁开眼,目光清明了许多,"这道..."他指着胸前最长的疤痕,"是十五岁随父亲狩猎时,被黑熊所伤。这道..."锁骨处的箭伤,"是十七岁在校场比武时意外所致。至于这些..."
他掀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交错的鞭痕:"这是三年前在天牢留下的。"
杜若溪捂住嘴,眼眶发热。白墨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些伤痕分明诉说着一个残酷的故事——一个将门之子如何沦为阶下囚,又如何死里逃生...
"都过去了。"白墨放下袖子,语气平静,"比起白家枉死的三百余口,这点伤算什么?"
杜若溪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白墨似乎有些意外,但没有抽回,任由她温暖的手包裹着自己粗糙的掌心。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对,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少主!"程昱推门而入,脸色凝重,"官兵在镇口设了关卡,正在挨家搜查!"
白墨立刻坐起身:"赵德昌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还快。"
"怎么办?"杜若溪紧张地问,"要立刻离开吗?"
程昱摇头:"镇口已经封锁,现在出去反而可疑。"他思索片刻,"你们扮作来投亲的夫妻,住在后院。官兵若来,我来应付。"
夫妻?杜若溪耳根一热,偷瞄了白墨一眼。白墨神色如常,点头道:"就这么办。杜姑娘,委屈你了。"
程昱匆匆去安排,杜若溪则帮白墨整理衣衫。他仍然有些低烧,但比刚才好多了。
"能撑住吗?"她小声问。
白墨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放心,演戏我还是会的。"
不多时,院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犬吠。程昱引着几个官兵进来,赔笑道:"军爷,这就是小老儿的外甥和外甥媳妇,刚从乡下上来投亲的。"
为首的官兵狐疑地打量着白墨和杜若溪:"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
"小人姓陈,贱名阿生,这是内子。"白墨佝偻着背,声音也变得粗哑,"从李家村来,想在舅舅店里谋个差事。"
官兵又看向杜若溪:"你呢?"
杜若溪福了福身,细声细气道:"民妇陈门杜氏,见过军爷。"
"可有路引?"
程昱连忙上前塞了一锭银子:"军爷明鉴,乡下人哪懂这些?就是来投个亲,混口饭吃。"
官兵掂了掂银子,脸色稍霁:"最近朝廷通缉要犯,所有生面孔都要查。"他拿出一张画像,"可曾见过此人?"
画像上的男子与白墨有七分相似,但更加粗犷。杜若溪暗自松了口气,摇头道:"不曾见过。"
官兵又盘问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便去搜查其他房间。待他们走远,杜若溪才长舒一口气,双腿一软险些跌倒。白墨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后腰。
"没事了。"他低声道,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清朗。
杜若溪抬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如深潭般幽深,倒映着她微微泛红的脸。两人一时都忘了动作,直到程昱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
白墨��速松开手,杜若溪也退后一步,不自在地整理并不凌乱的衣襟。
"暂时安全了。"程昱走进来,脸色却依然凝重,"但他们明天还会来查。少主和杜姑娘最好尽快离开临水镇。"
白墨点点头:"船准备好了吗?"
"明日寅时,老张会在下游芦苇荡等你们。"程昱答道,"他会送你们去湖心岛见苏先生。"
杜若溪眼前一亮:"就是你说的那位...我父亲的师弟?"
"正是。"白墨确认道,"苏沐雨隐居湖心岛多年,不问世事。但他若知道你是杜仲景的女儿,一定会见你。"
程昱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留下杜若溪和白墨在房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杜若溪低头整理药囊,不敢看白墨的眼睛。
"早些休息吧。"白墨打破沉默,"明日还要赶路。"
杜若溪点点头,起身要走,却被他叫住:"杜姑娘..."
"嗯?"
白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声道:"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杜若溪微微一笑:"医者本分而已。"
回到自己房间,杜若溪辗转难眠。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床前的地板上。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就着月光细细端详。针尾的云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仿佛藏着无数秘密。
父亲,你究竟是谁?为何要隐姓埋名?与白家又有什么关联?
这些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迷迷糊糊睡去。似乎刚合眼,就被轻轻的敲门声惊醒。
"杜姑娘,该出发了。"白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杜若溪迅速起身洗漱,换上程昱准备的粗布衣裳——更适合赶路的装扮。白墨也已经收拾停当,一身灰色短打,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渔夫。
程昱准备了简单的早膳和干粮,又给了他们一些碎银和铜钱:"路上小心。见到苏先生,代我问好。"
天色尚暗,街上空无一人。两人悄悄来到镇外的芦苇荡,老张的船已经等在那里。小船顺流而下,很快将临水镇抛在身后。
晨雾笼罩着河面,四周一片朦胧。杜若溪和白墨并肩坐在船头,各自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水天相接处出现一个小岛的轮廓。
"那就是湖心岛。"老张指着前方,"苏先生住在岛东的竹屋里。"
船靠岸后,老张指了方向便告辞离去,说三日后会来接他们。杜若溪和白墨沿着小径向岛东走去,四周草木葱茏,鸟语花香,宛如世外桃源。
转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一栋精巧的竹屋临水而建,屋前种满了各种草药,一个白发老者正在药圃中忙碌。
听到脚步声,老者抬起头来。他看上去六十出头,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明亮如少年。当他的目光落在杜若溪脸上时,突然浑身一震,手中的药锄"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师妹?"老者颤声唤道,随即又摇头,"不...太年轻了..."
杜若溪心头一跳,上前行礼:"可是苏沐雨苏先生?家父杜明,特来拜见。"
"杜明?"苏沐雨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他连名字都改了..."他仔细打量着杜若溪,眼中渐渐泛起泪光,"这眉眼,这神情...像极了师妹。你叫什么名字?"
"杜若溪。"
"若溪...若溪..."苏沐雨喃喃重复,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的含义,"好名字。你父亲...他还好吗?"
杜若溪低下头:"家父去年...已经过世了。"
苏沐雨身形一晃,扶住旁边的竹篱才没有跌倒。白墨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手拒绝。
"进屋说吧。"老人声音沙哑,"这么多年...我终于等来了故人之女。"
竹屋内陈设简朴却整洁,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书架上摆满了医书。苏沐雨为二人沏了茶,手微微发抖。
"白公子,多年不见,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苏沐雨先对白墨说道,"上次见你,还是你十岁生辰,随父来访。"
白墨恭敬行礼:"苏先生好记性。"
苏沐雨又转向杜若溪,目光慈爱中带着哀伤:"孩子,你父亲...是怎么走的?"
"风寒引发旧疾。"杜若溪轻声道,"走得很安详。"
苏沐雨长叹一声:"他终究没能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苏先生,"杜若溪忍不住问道,"我父亲...真的是'玉面神医'杜仲景吗?他为何要隐姓埋名?又为何从不提起往事?"
苏沐雨望向窗外,仿佛在回忆遥远的过去:"这事说来话长...你父亲不仅是神医,更是先帝钦点的太医院院使。十年前那场变故,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他刚要细说,突然脸色一变,指着杜若溪腰间的银针:"这是...回魂针?你父亲连这个都传给你了?"
杜若溪点点头,取出银针递给他。苏沐雨接过银针,手指轻轻抚过针尾的云纹,突然用力一拧——
银针竟然从中间分开,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张小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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