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烬

血月浸透玉石雕的刹那，守墓人的驼铃裂成九瓣，每一瓣都坠入沙海，化作赤红的火蚁。那些细小的生物在青铜棺上爬行，啃噬着棺椁边缘斑驳的铭文，暗金色的粉末簌簌而落，露出棺底交错的血痕——那是三百世轮回里，姜沅用指尖刻下的“归墟”二字。

姜沅从棺中睁眼时，腕间狼牙坠正与三丈外的玉雕牧童共鸣。玉雕的眼眶里嵌着两颗墨玉，此刻竟渗出浑浊的泪，顺着沙丘滚成蜿蜒的沟壑。她抬起手臂，百年前自刎时嵌入心脉的盘龙剑寸寸碎裂，剑柄上缠绕的巫族符咒化作青烟，在血月下凝成一行漠北古谚：“归墟非墟，执念为引。”

沙砾掠过棺椁上的狼首图腾，发出细碎的呜咽。姜沅支起半边身子，指尖抚过内壁凹凸的刻痕，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符号突然渗出暗红血珠。血珠沿着纹路汇聚，竟在她掌心拼出一幅残缺的星图——北斗第七星的位置，嵌着她前世自戕时折断的金簪。

“你来了。”

沙丘后转出个戴青铜面具的巫祝，手中骨铃缀满枯萎的茴萝花瓣。他掀开面具的刹那，姜沅的牧羊鞭已缠上他咽喉。面具下的脸确是萧明稷被蛊虫重塑的皮囊，只是眉心朱砂痣变成了容姬的凤凰火，左颊爬满蛛网状的金纹——那是噬心蛊反噬的痕迹，每一道纹路都对应着她某一世刺入他心口的刀伤。

“这次是挖心还是焚城？”她收紧鞭梢，金铃撞出蛊虫振翅般的嗡鸣。三百次轮回里，他们重复着相似的对话，唯有这次，萧明稷的眼底浮着陌生的悲悯。他脖颈被勒出青紫，喉间却溢出低笑，震得沙地震颤。

“是还债。”他忽然扯开玄色衣襟，胸膛裂开一道冰晶般的缝隙。跳动的冰心裹在淡蓝火焰中，每一下搏动都震落细碎的星尘，“景和元年容姬救萧稷用的，不是噬心蛊，是西凉巫族的换命术。”

冰心映出的记忆碎片割裂夜空——二十岁的牧羊女跪在沙暴中，手腕鲜血滴入少年将军苍白的唇。她发间金铃坠地时，惊醒了沙海深处沉睡的噬心蛊母虫。画面倏忽破碎，姜沅看见容姬的指尖在萧稷心口画下血咒，咒文竟是永生永世的“莫忘”。而沙丘另一端，年迈的巫祝正将蛊虫幼虫埋入少女容姬的眉心。

子夜的月牙泉浮起三百盏骨灯，灯芯燃着幽绿的磷火。

姜沅赤足踏入泉眼，寒水漫过脚踝时，蛊虫从皮肤钻入血脉的刺痛令她战栗。水底沉着完整的青铜鼎，鼎耳铸着交颈的狼与龙，龙鳞间嵌着发黑的翡翠碎屑——正是她前世被姜玉容打碎的那只镯子。鼎身刻满容姬与萧稷不同的死法：鸩杀、战殁、自焚……最中央的铭文被血垢覆盖，她用盘龙剑刮开，露出段西凉古谚：“以爱为引，方渡永劫。”

萧明稷的冰心突然坠入鼎中，泉水沸腾如熔金。姜沅腕间的狼牙坠自行飞向鼎耳，与盘龙佩拼成完整的太极图。阴阳鱼转动的刹那，鼎内升起簇幽蓝火焰，火中浮现容姬真正的遗骸——没有心脏，没有蛊虫，唯有腕间一道陈年鞭痕，与姜沅前世为救秋棠受的伤如出一辙。

“原来我们恨错了百年……”姜沅的泪坠入火中，烧出漠北的星空图。噬心蛊从来不是诅咒，是容姬用巫族禁术强留的爱魄。当年她剖心救下的少年萧稷，在登基那夜被权臣毒杀。容姬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将两人未竟的情愫炼成噬心蛊，只为在生生世世中再见他一面。

五更天的沙暴卷着玉石雕扑向祭坛，雕像在狂风中裂成三千碎片。

姜沅抱着容姬的遗骸立在飓风眼，八部联军的魂灵正从陶俑中升空。那些被她斩落的头颅化作萤火，在狂风中拼出漠北的疆域图。萧明稷的肉身逐渐透明，凤凰火从他眉心流向她的朱砂痣：“把换命术终结在今日，可好？”

噬心母虫破体而出的瞬间，姜沅吻住了那簇火。蛊虫尖啸着灰飞烟灭，三百时空的残影同时坍缩——

景和元年的戈壁滩上，容姬松开萧稷的手：“去当你的梁王，别再回头。”沙粒灌进她染血的指缝，远处商队的驼铃惊起孤鹰。

永和百年的朱雀门前，姜沅掷出盘龙剑：“本宫要这城门，永世向阳而开。”剑身没入玄武岩的刹那，焦土绽出第一株银白茴萝。

此刻的归墟祭坛，玉石雕轰然崩裂，藏在蛊虫腹中的真相滚落沙地——竟是粒裹着血痂的茴萝种子，种皮上刻着容姬最后的笔迹：“宁碎山河，不困轮回。”

漠北的初雨降临时，焦土绽出银白的花海。

守墓人看见女将军纵马掠过花丛，发间金铃与牧童的骨笛合鸣。他们踏过的沙丘生出碧草，月牙泉底浮起三百对青铜铃，每只铃舌都刻着“沅”与“稷”。有牧童拾起铃铛轻摇，竟听见女子哼着破碎的西凉小调：“长生烬，烬长生，茴萝开处是归程……”

大梁残碑补全的铭文记载：

“永劫止息年，归墟生茴萝，有双骑入海市，蹄印化星轨。”

而那柄插在朱雀门废墟的牧羊鞭，每逢雨夜便生新芽。鞭梢缠着对玉雕小像：少女执鞭牧星，衣袂缀满萤火；少年卧看流云，掌心托着未化的雪。他们足下白虎与苍狼共饮月牙泉，泉底沉着半枚生锈的盘龙佩，佩上裂纹拼成凤凰展翅的形状。更奇的是，每逢血月当空，泉中便浮起盏骨灯，灯影里总映着对身影——牧羊女弯腰采药，少年将军在远处勒马回望，沙丘尽头悬着永不坠落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