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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怀念的是》

初拾

4.《怀念的是》

  深夜的烧烤摊腾起袅袅白烟,孜然混着啤酒的气味在空气里发酵。严奕又往杯里倒了半瓶啤酒,琥珀色的液体撞在杯壁上,晃碎了他映在里面的倒影。铝箔纸包裹的烤茄子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油星溅起的刹那,他忽然伸手挡住眼睛,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在医务室门口颤抖的少年。

  "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朵栀子花香。"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放下烤串,看着这个认识了快十年的老友。他的眼神有些迷离,路灯昏黄的光晕落在他睫毛上,竟让我想起高中时那个总爱偷偷观察隔壁班女生的少年。那时他总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衣角永远沾着没擦净的钢笔墨水。

  故事是从高一那年开始的。蝉鸣撕开盛夏的午后,教室吊扇发出吱呀的叫声,叶片摇晃着将窗外的阳光切割成斑驳光影。那时的严奕还是个数学竞赛生,总爱把自己埋在习题册里。直到有一天,他握着铅笔的指尖沁出薄汗,草稿纸上的导数公式突然被一缕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搅乱。那香味像是沾着晨露的花瓣,轻轻拂过他紧绷的神经。

  他下意识抬头,正对上林菱抱着作业本经过后门的身影,浅蓝色校服裙摆掠过锈迹斑斑的门框,像一片转瞬即逝的云,带着潮湿的水汽漫进他燥热的胸腔。她发梢还沾着实验室的消毒水味,却被身上若隐若现的栀子香盖过,这个细节让严奕在多年后想起时,仍会不自觉地深呼吸。

  到了高二分班之后,严奕和林菱分到了同一个班,林菱坐在靠窗第二排,总爱把课本垒成半人高的墙。课间时,她就从墙后抽出本边角卷起的诗集。阳光穿过她垂落的发丝,在《飞鸟集》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睫毛低垂的模样,像幅被时光定格的水墨画。有次严奕故意在她翻书时经过,瞥见书页间夹着的干枯花瓣书签,边缘已经蜷曲,却还倔强地保持着粉色。

  "我那时候啊,"严奕轻笑一声,又灌了口啤酒,玻璃杯外壁的水珠顺着他指缝滑落,"总爱假装橡皮滚到她桌下。弯腰的时候,就偷偷数她帆布鞋上的白色鞋带结。每次借到她的橡皮,都能闻到淡淡的薄荷香。"他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块橡皮的温度。有次他归还橡皮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那瞬间两人都像触了电般缩回手,这个画面被同学雷福在后排起哄着画进了草稿本。

  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我自然没少打趣他。记得有次体育课,我故意把他往林菱的方向推:"要不要我帮你递情书?保证比顺丰还快。"他耳尖瞬间烧得通红,抓起团皱巴巴的草稿纸砸过来:"滚蛋,再胡说小心我把你三分球的糗样传到校园论坛。"可我知道,他确实写过信。深夜的台灯下,钢笔尖在信纸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蓝痕,"林菱同学"这四个字就反复写了七遍。最后,那封信被叠成小船形状,塞进了课桌最深处那个生了锈的暗格里。暗格边缘磨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渗在纸船帆面上,像朵小小的红梅。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的那天,严奕抱着物理竞赛资料冲进走廊,正撞见浑身湿透的林菱。她校服紧贴着后背,怀里的书包还在往下滴水,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四目相对时,她愣了一下,声音像浸了水的羽毛:"能借把伞吗?"

  "你知道吗?我当时几乎是撞开教室门冲进去拿伞的。"严奕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回来时气喘吁吁,连脖子上的汗水都顾不上擦。她接过伞柄轻笑,指腹不经意擦过我发烫的手背。"那把黑色长柄伞后来再也没还回来,毕业大扫除时,严奕在教室角落找到它,伞骨上缠着几根褐色发丝,伞面印着褪色的向日葵图案。

  从那以后,食堂的白炽灯下,总能看见两个奇怪的身影。林菱总爱站在饮料柜前挑草莓味牛奶,吸管戳破锡纸时发出"啵"的轻响。而严奕也跟着买同款,尽管第一口甜腻的味道让他皱起眉,可只要看见她仰头喝牛奶时嘴角的奶渍,就突然觉得这味道也没那么难以下咽。有次雷福偷拍他们并排喝牛奶的背影,照片里严奕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林菱的侧脸。

  有次学校组织看电影,严奕好不容易搞到两张《情书》的票。可当他看见林菱和隔壁班男生讨论化学竞赛题,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时,那张印着《情书》海报的票根,最终被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后来他在作文里写:"有些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写好了结局。"语文老师用红笔批注:"少年不识愁滋味",却不知道这行字背后藏着多少欲言又止。

  高考前百日誓师的晨雾还没散尽,早读课的读书声突然被重物坠地的闷响打断。严奕回头时,正看见林菱像片枯叶般瘫倒在过道,苍白的手指无意识抓着桌角。他冲过去时碰翻了半排课桌椅,背起她就往医务室狂奔。她的体重轻得惊人,严奕甚至能感觉到她肋骨硌着自己后背。

  "她滚烫的呼吸喷在我后颈,虚弱地说:'原来你身上有雪松的味道。'那一刻,我的脚步猛地踉跄。"严奕说着,用手捂住眼睛,"后来在医务室门口,我听见医生说'先天性心脏病',看见她母亲红着眼眶签字,才明白那些她突然苍白的脸色,课间总捧着的保温杯,都是命运发出的警告。"那天放学后,他在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月光铺满跑道,喉咙里腥甜的血腥味和雨水混在一起。

  填报志愿的那周,教室里弥漫着紧张又压抑的气息。严奕假装整理书包,偷偷用手机拍下林菱的志愿表。他盯着屏幕上"南方医科大学"的字样,把原本写好的"北方理工大学"志愿表揉成团。深夜的台灯下,他在新表上写下和她相同的志愿,窗外的月光透过防盗网,在纸上切割出细碎的银痕。他不知道,林菱在填写志愿时,也偷偷擦掉了南方医科大学的名字。

  大学开学典礼那天,严奕站在陌生的校园里,梧桐叶落在他肩头又被风卷走。手机震动着弹出林菱的消息,黑色字体在屏幕上灼烧:"对不起,一直知道你在等我。但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他望着远处飘着的气球,忽然想起高中最后一节自习课,林菱踮着脚把写着"前程似锦"的便利贴贴在他桌上。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他因紧张而颤抖的指尖。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有些喜欢就像握不住的沙,越用力,流逝得越快。

  后来的每个雨季,严奕都会想起那把被遗落在教室的伞。他再也没喝过草莓味牛奶,却总在图书馆闻到若有若无的栀子香,每次抬头,看见的却都是陌生的侧脸。雷福偶尔会发来消息,说在医院遇见实习的林菱,"她戴着口罩,但眼睛还是那么亮"。严奕对着手机屏幕笑了笑,把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连同泛黄的草稿纸、揉皱的电影票根,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

  多年后同学会上,酒店水晶吊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有人举着酒杯过来搭话:"听说林菱结婚了,老公是同院的医生。"严奕握着威士忌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块在杯底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借口透透气走到阳台,城市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像极了那年高考前夜,他在林菱家楼下看见的,从她房间透出的,温暖而遥远的星光。

  风裹挟着细雨扑在脸上,严奕忽然想起《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句子。原来青春里最遗憾的,不是错过的末班车,而是那些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没能说出口的喜欢,那些藏在草稿纸背面的心事,那些被雨打湿的伞,都永远凝固成了记忆里的白月光,在往后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温柔又残忍地刺痛心脏。

  烧烤摊的老板开始收拾桌椅,暗示我们该散场了。严奕站起身,脚步有些不稳:"走吧。"我扶着他往回走,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停住,望着街边便利店冰柜里的草莓味牛奶,喃喃道:"你说人怀念的到底是什么?是那年的栀子花香,还是永远停在十七岁的心动?"

  夜色渐深,他的背影融入茫茫人海。而我知道,在他心底某个角落,永远住着那个为一缕花香心动的少年,守着那些未完成的心事,在岁月里静静生长。原来我们怀念的,从来不是某个人,而是那段敢爱敢痛、纯粹炽热的时光,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最好的自己。

  --2025.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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