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冬天像一把钝刀,缓缓割裂着车燚的每一寸肌肤。
他站在阿尔巴特大街的十字路口,银发被雪花染成了纯白,价格不菲的加拿大鹅羽绒服下,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三个月了,自从佘爚离开澳门,他就开始了这场近乎偏执的追寻。
"Простите, где это кафе 'Матрёшка'?"(请问,"玛特廖什卡"咖啡馆在哪里?)车燚用生硬的俄语向路人询问,手指冻得通红,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是他从佘爚公寓垃圾桶里找到的唯一线索,上面有一个莫斯科地址和这家咖啡馆的名字。
路人摇摇头,匆匆走过。车燚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他的iphone16早在两天前就没电了,而莫斯科的充电插头与澳门不同。
雪越下越大,街灯渐次亮起,为雪夜增添了几分童话般的朦胧。车燚拐进一家杂货店,用国际信用卡买了张当地地图和一支铅笔。店员好奇地打量这个衣着昂贵却狼狈不堪的亚洲年轻男人,用俄语说了些什么,车燚只能摇头。
走出商店,他靠着墙研究地图,雪花落在纸面上立刻融化。阿尔巴特大街...应该就在这附近。佘爚曾提过她有个远房表姨在莫斯科开餐馆,而这家"玛特廖什卡"很可能是她打工的地方。
一辆公交车呼啸而过,溅起的雪水打湿了车燚的裤脚。他咒骂一声,抬头时却突然看到了对面街角那个小小的招牌——Кафе "Матрёшка",用花体字写着,旁边画着一个套娃图案。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车燚不顾红灯冲过马路,险些被一辆出租车撞上。司机探出头用俄语怒吼,他却充耳不闻,眼睛只盯着那扇雾气朦胧的玻璃门。
推开咖啡馆门的瞬间,温暖的气息夹杂着咖啡和甜腻的糕点味扑面而来。车燚站在门口,银发上的雪花迅速融化,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咖啡馆不大,七八张桌子,墙上挂着俄罗斯风景画,角落里有个真火壁炉,噼啪作响。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您好?)柜台后的金发年轻女人好奇地看着这个浑身湿透的异国客人。
车燚深吸一口气,从手机相册里找出一张佘爚的照片——那是他们在黑沙海滩时他偷拍的。他把手机递给女人:"Вы знаете эту девушку? Она здесь работает?"(你认识这个女人吗?她在这里工作吗?)
女人的眼睛亮了起来,用蹩脚的英语回答:"Ah! Sheva! She worked here... but left yesterday."
车燚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昨天?就差一天?
"Where... where did she go?"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女人耸了耸肩:"St. Petersburg, I think. She said something about hotel job there."
圣彼得堡。车燚的膝盖突然发软,不得不扶住柜台才没倒下。三个月来,他从澳门追到莫斯科,住最便宜的青旅,挤地铁,在零下二十度的街头一家家餐馆问过去,只为了找到一点关于佘爚的线索。而现在,他离她最近的一次,却还是错过了。
"Did she... leave any message?"车燚不死心地问,"For someone who might look for her? A Chinese man with silver hair?"
女人摇摇头,同情地看着他:"Nothing. But..."她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本子,"She forgot this. Maybe you can take it to her?"
车燚接过本子——是个普通的记事本,翻开第一页,上面用俄语和中文混杂写着一些菜谱和电话号码。是佘爚的笔迹,他绝不会认错。
"She live near Park Pobedy,"女孩补充道,"Maybe you can check there."
车燚道了谢,买了一杯热咖啡,在最靠近壁炉的桌子旁坐下。记事本很普通,大多是工作相关的备忘,但在最后几页,他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文字——像是日记的片段,用中文写的:
「莫斯科的冬天比想象中更难熬。表姨的餐馆工作很累,但至少包吃住。今天有个客人说我长得像他死去的女儿,多给了1000卢布小费...」
「梦见澳门了。梦见赌场的灯光,梦见海边的长椅,梦见他说三年...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圣彼得堡的四季酒店给了回复,同意我去实习。是时候离开莫斯科了。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车燚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字迹,仿佛能透过纸面触摸到写下这些文字时的佘爚。她在想他,即使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即使在决心忘记他的时候。
咖啡馆的门再次打开,一群喧闹的游客涌入,带着寒风和笑声。车燚合上记事本,决定去佘爚住过的地方看看。至少,走一走她每天走过的路,看一看她窗外的风景。
胜利公园附近的居民区比市中心安静许多,苏联时代的老建筑在雪中显得肃穆而沉重。车燚按照咖啡馆女孩给的模糊地址,找到了一栋五层的灰白色公寓楼。没有门禁,没有电梯,楼道里弥漫着卷心菜和猫粮的气味。
三楼右手间的门牌有些歪斜,车燚站在门前,突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佘燚已经离开了,而他又不是入室盗窃的小偷。正当他犹豫时,隔壁的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人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他。
"Вы кто?"(你是谁?)老妇人问道。
车燚拿出手机里的照片:"Эта девушка... она жила здесь?"(这个女人...她住在这里吗?)
老妇人的表情缓和了些:"А, Шева... Да, она уехала вчера."(啊,佘爚...是的,她昨天搬走了。)
"Можно... посмотреть её комнату?"(可以...看看她的房间吗?)车燚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卢布。
老妇人眼睛一亮,接过钱,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Я хозяйка. Комната ещё не сдана."(我是房东。房间还没租出去。)
房间很小,不到十平米,一张窄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窗户正对着内院,能看到其他公寓的灯光。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用图钉固定的照片——佘爚和一个金发中年女人的合影,背景是红场。应该是她和她表姨。
车燚坐在床边,床垫发出吱呀的响声。他想象佘爚每天回到这个冰冷的小房间,脱下服务员制服,蜷缩在这张窄床上入眠的样子。在澳门时,她至少有自己的公寓,虽然简陋但还算舒适。而这里...简直像个牢房。
书桌上有一层薄灰,抽屉里空空如也。车燚检查了床底下,只找到一个被遗弃的发夹。他捡起来,是个普通的黑色发夹,可能是佘爚匆忙收拾时遗漏的。他将它放进口袋,又看了看那张照片,决定带走它——至少这样他能知道佘爚的表姨长什么样,也许对在圣彼得堡找人有帮助。
离开前,车燚多给了老妇人一些钱,请她如果有佘爚的消息就联系他。老妇人满口答应,但车燚知道这希望不过是渺茫。
走出公寓楼,雪已经停了,但温度更低。车燚的鼻子和耳朵冻得生疼,手指几乎失去知觉。他拦了辆出租车,回到自己住的青旅——一个位于市中心附近、每晚30美元的四人间。
同屋的德国背包客正在整理行李,见车燚回来,友好地点点头:"Good hunting?"
车燚苦笑一下,没有回答。他脱掉湿透的外套,倒在床上,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发烧了,毫无疑问。过去三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每天都在莫斯科的大街小巷穿梭,从一家餐馆问到另一家,从早到晚。
德国人注意到他不对劲,摸了摸他的额头:"Scheiße! You burn! Need doctor?"
车燚摇摇头,从背包里翻出在澳门带的退烧药吞下:"Just sleep."
德国人给他倒了杯水,又借给他一个充电宝:"Take care, silver fox."
车燚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全是佘爚的影子——赌场里冷静发牌的她,医院病床上脆弱的她,黑沙海滩长椅上微笑的她...还有那个雨夜,在他车前决绝离去的她。
半夜,他在高烧中醒来,浑身湿透。窗外,莫斯科的夜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紫色,雪花又开始飘落。车燚爬起来喝了口水,拿出那张从佘爚房间带走的照片,在台灯下仔细端详。
金发女人约莫五十岁,面容和善,搂着佘爚的肩膀。佘爚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没有化妆,但笑容自然——这是车燚从未见过的样子。在澳门,她总是带着某种防备,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而照片里的她,看起来...轻松自在,像是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
车燚突然明白了什么。佘爚离开澳门不仅是逃离他,也是回归自己的另一半血脉。俄罗斯是她的根,是她母亲的故乡。而他,一个澳门的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将她拖回那个让她痛苦的地方?
高烧让思维变得迟钝而深刻。车燚想起佘爚手腕上的疤痕,想起她偶尔提到的童年回忆,想起她喝醉时会不自觉冒出的俄语词汇...她从来就不属于澳门,不属于赌场,更不属于他。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第N条信息:「玩够了就回来。公司需要你。Melissa家给了最后通牒。」
车燚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反扣。他拿出那本从咖啡馆带回的记事本,翻到最后一页,在佘爚的文字下面,用铅笔轻轻写道:
「我来找过你,但命运让我们再次错过。也许这是最好的安排。愿你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K」
写完后,他撕下这一页,折好放进钱包。然后将记事本和照片放回背包——他会找机会将它们寄给佘燚在圣彼得堡的酒店,不留下回邮地址。
第二天清晨,车燚的高烧退了,但身体仍然虚弱。他退了青旅的房间,打车前往莫斯科河畔。冬季的河面结了厚厚的冰,行人可以直接从冰上走过。车燚站在桥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盒——里面是一条钻石项链,他原本打算找到佘燚时送给她的礼物。
现在,这礼物已经失去了意义。车燚打开盒子,看了眼在晨光中闪烁的钻石,然后合上盖子,用力将它抛向河中央。绒盒在冰面上滑行了很远,最终停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处。
"Goodbye, Sheva."车燚轻声说,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转身离开时,他的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红毛发来的信息:「燚哥,快回来!你爸气疯了,说要取消你的继承权!Melissa她爸也放话说要撤资!」
车燚笑了笑,回复道:「让他取消吧。我自有打算。」
叫了辆出租车前往机场的路上,车燚望着窗外莫斯科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佘爚书里的一句话:"有些爱情就像冬天的雪,美丽却无法长久。但正是它滋润了土壤,让春天的花朵得以绽放。"
也许他们的故事就该如此。短暂,炽热,然后各自成长。三年之约依然有效,但车燚现在明白了,那不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成为配得上那段爱情的人。
飞机起飞时,车燚从舷窗看着逐渐变小的莫斯科城,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钱包里那张折叠的纸页。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他做了一个决定——不再追逐佘燚的影子,而是让自己变得更好,直到有一天,他们能以最好的姿态重逢。
或者,永远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