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15日 莫斯科 阴
今天在表姨的餐馆打碎了三个盘子。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从我的工资里扣了钱。我的手指最近总是发抖,医生说这是严重焦虑的症状,开了些药片,但我没去取。
莫斯科的秋天来得真快,才九月中旬就已经寒风刺骨。路过一家烟草店时看到了卡比龙,犹豫了很久还是买了一包。点燃第一口时差点哭出来——味道太熟悉了,像是把澳门那些夜晚都吸进了肺里。
手腕上的疤痕在寒冷中隐隐作痛。母亲以前说,身体比心灵诚实,会记住所有伤害。现在我相信了。
明天要去四季酒店面试客房服务。表姨说以我的资历做这个太委屈,但我想从最底层开始。赌场荷官的技巧在莫斯科毫无用处,除了发牌,我什么都不会。
2019年12月24日 莫斯科 大雪
圣诞节前夜,餐馆忙到脚不沾地。一个醉汉抓住我的手说"漂亮的东方娃娃",我条件反射地用托盘击中了他的鼻子——就像在赌场对付那些不规矩的客人一样。表姨向客人道歉,私下却给了我奖金。
下班后独自走回出租屋,雪下得很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路过红场时,看到一对情侣在雪中拥吻,男孩有一头耀眼的金发,不是银色。
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直到双脚冻得失去知觉。突然想起去年圣诞节,车燚带我去澳门的圣诞集市,非要赢那个最大的泰迪熊给我。我笑话他小朋友气,他却说:"在你面前,我愿意永远当个小朋友。"
现在那个泰迪熊应该和其他礼物一起,被扔在某个垃圾填埋场了吧。
2020年3月8日 圣彼得堡 多云
成功转到圣彼得堡的四季酒店工作,前厅部接待员。虽然工资不高,但能学到很多东西。经理说我语言天赋很好,建议我考虑酒店管理方向。
今天在整理客房预订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K. Che。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差点打翻咖啡。后来发现是一位韩国商人,金姓。
多可笑啊,已经半年了,我还是会为相似的字母组合心跳加速。同事安娜说我工作时像个机器人般精准,却不知道我每晚躲在员工浴室抽烟时有多狼狈。
左手腕上的银链被主管要求摘掉,说不符合着装规范。我把它穿在项链上,藏在衬衫里。冰冷的金属贴着胸口,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2020年7月20日 圣彼得堡 晴
晋升为前台主管。工资涨了30%,足够我租一间小公寓,而不必再住员工宿舍。
今天帮一位中国富商办理入住,他盯着我的名牌看了很久:"佘小姐?你是不是在澳门工作过?"
我僵在原地,血液几乎凝固。原来在异国他乡也会被人认出。富商接着说:"我好像在金殿赌场见过你,你是车少的女..."
"您认错人了。"我打断他,职业微笑纹丝不动,"需要帮您预约晚餐吗?"
晚上回到公寓,我翻出藏在床底下的笔记本——那些没寄出的信,没发送的短信,全部写在这里。今天又添了一页:
"亲爱的K:今天有人差点认出了我。原来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城市,我早已成为你传奇的一部分,一个被反复讲述却无人真正了解的注脚..."
写完后,我把这页纸撕下来烧掉了。灰烬在洗手池里打着旋被冲走,像我们短暂交集后各自散去的人生。
2021年1月1日 巴黎 小雨
新年快乐,对自己说。
终于来到巴黎,左岸一家小酒店的前厅经理。半年前开始在网上写短篇小说,意外获得一些关注。有个叫"银狐"的读者每次都留下大段评论,见解独到。
今天路过莎士比亚书店,看到橱窗里摆着新锐作家的作品。突然有个疯狂的念头——也许有一天,我的书也会摆在那里。如果是这样,我会在扉页写上:"给K,谢谢你教会我如何用文字代替眼泪。"
巴黎的雨天很像澳门,潮湿中带着咸味。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的混血面孔和手腕上的疤痕。我可以重新开始,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除了这条银链。我把它重新戴回手腕,藏在手表下面。主管没再说什么,也许在巴黎,这种小小的叛逆是被允许的。
2021年6月18日 巴黎 晴
黑沙海滩的约定日。我本以为自己会情绪崩溃,结果却异常平静。早上起床,煮咖啡,吃彩椒,写作,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工作日。
直到下午在卢森堡公园看到一个银发老人,心脏突然漏跳一拍。不是他,当然不可能是他。老人友善地向我点头,我报以微笑,继续散步。
晚上去了塞纳河边的咖啡馆,点了一杯红酒和卡比龙。邻桌的年轻情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女孩突然大笑起来,声音清脆得像澳门赌场的筹码碰撞。
我拿出笔记本,开始写一个新故事:《三年之约》。写到一半停下来,撕掉稿纸。还不够痛,不够真实。我需要更多时间沉淀,或者更多勇气直面那些记忆。
回到家,发现手腕上的银链不见了。惊慌失措地沿路寻找,最终在公寓门口的地垫上找到——搭扣松了。坐在玄关地板上,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原来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2022年3月3日 巴黎 阴
《澳门烟云》完成了。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半自传体。出版商很喜欢,但建议我改个更"商业化"的结局——让主角们破镜重圆。
我拒绝了。真实的生活没有那么多的圆满,至少我的没有。
写作过程中,我允许自己回忆每一个细节:赌场的灯光,医院的白墙,迈巴赫里的烟草味,暴雨中的长椅。奇怪的是,回忆不再像刀割般疼痛,而更像一种钝痛,像愈合中的骨折处隐隐作痒。
今天收到出版社寄来的封面设计稿——模糊的赌场背景前,一对男女的剪影。编辑说这很有"命运交错"的意境。我没有告诉她,那其实就是我和车燚在VIP赌厅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签合同时,我坚持用"S. Y. She"而不是本名。既是为了区隔酒店工作与写作生涯,也是某种自我保护。让佘爚留在澳门吧,在巴黎的我是另一个人。
2022年9月10日 巴黎 晴
《澳门烟云》出版三个月,销量出乎意料地好。今天收到书店通知,要我准备签售会。
站在莎士比亚书店的签售台前,我的手一直在抖。每个读者走过来,我都害怕听到:"这个故事是真的吗?"但没有人这样问。他们只讨论文学技巧、人物塑造和叙事节奏。
直到最后一个读者——一个银发老人,放下书让我签名,突然说:"车少会为你骄傲的。"
我猛地抬头,老人却已经转身离开,消失在塞纳河畔的人群中。整个晚上我都在想,他是谁?怎么认出我的?车燚知道这本书吗?他会读吗?
回家后翻出那个旧卡比龙烟盒——车燚留给我的"对戒"之一。三年了,我依然保留着这个空盒子,就像保留着一段永远不会开始的对话。
2023年5月20日 巴黎 多云
《边境旅人》写到一半卡住了。主角在异国街头偶遇旧情人,我不知道该让他们相认还是错过。
今天在咖啡馆写作时,邻桌的男人抽着百乐烟。那股特殊的烟草味瞬间把我带回澳门,回到那个银发少年凑近我分享同一支烟的时刻。我盯着那个陌生人看了太久,他误会了我的意思,递来一支烟。
"谢谢,我不抽烟。"我用法语说,然后收拾东西离开。
回到家,我鬼使神差地查了车氏集团的新闻。车燚现在是副总裁,负责文化产业发展。有篇报道提到他创办的基金会支持移民作家,最近还设立了"跨文化文学奖"。
照片上的他西装革履,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右眼下的泪痣依然醒目,但眼神已经完全不同——沉稳、内敛,像个真正的企业家。那个在雨中大喊"我爱你"的任性少年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关上电脑,继续写《边境旅人》。这一次,我让主角选择了错过。因为有些相遇只适合留在回忆里,有些成长必须独自完成。
2024年2月14日 巴黎 雪
情人节,酒店住满了情侣。我主动申请值班,让有伴侣的同事去约会。
下午收到一个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拆开后是一本限量版的《俄罗斯文学选集》,扉页上写着:"给S,愿你的文字像莫斯科的雪一样纯净。——一位读者"
笔迹我不认识,但"莫斯科的雪"这个比喻太刻意了——只有知道我在莫斯科生活过的人才会这样写。是车燚吗?还是那个银发老人?或者只是出版社的营销手段?
晚上回到公寓,我翻开那本书,发现第222页被折了一个角——那篇是契诃夫的《带阁楼的房子》,讲述一个错失的爱情故事。书页边缘有铅笔做的细微记号,像是有人在反复阅读时无意中留下的。
我抱着书坐在窗前,看雪花静静覆盖巴黎的屋顶。五年前离开澳门时,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碰那段回忆。现在它却成了我创作的源泉,我文学声誉的基石。
命运真是个讽刺的编剧。
2025年4月10日 巴黎 晴
澳门文学奖入围通知!《边境旅人》获得了"最佳跨文化作品奖"提名。主办方邀请我回澳门参加颁奖典礼。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我还没准备好面对那座城市,面对可能的重逢。但编辑玛琳达说这是个重要机会,对书的国际推广很有帮助。
犹豫了一整天,最终决定去。五年了,是时候做个了结。我把这个消息写在日记里,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勇气:
"亲爱的K(如果有一天你会读到这些文字):我要回澳门了。不知道你是否会出席那个颁奖礼,不知道我们是否会重逢。但这一次,我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不是作为赌场荷官佘爚,而是作家S.Y.She。"
合上日记本,我取下手腕上的银链和尾戒——车燚当年送我的信物。它们陪伴我走过了五个国家的漂泊,现在该物归原主了。如果他有勇气出现在颁奖礼上,我会亲手还给他;如果没有,我就把它留在黑沙海滩的长椅上。
就像他当年做的那样。
2025年5月1日 澳门 暴雨
回到澳门的第一天就遇上暴雨,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酒店房间正对着澳门塔,夜色中它像个巨大的感叹号矗立在海面上。我打开笔记本,翻看过去五年的日记,从莫斯科的绝望到巴黎的释然,字迹从颤抖潦草到平稳有力。
重读这些文字,我才意识到自己走了多远的路。那个在赌场发牌、为爱痴狂的女孩已经蜕变成一个能用文字驾驭情感的女人。而那个银发少年,也变成了稳重成熟的企业家。
明天就是颁奖典礼。无论车燚是否会出现,我都已经赢了——不是可能获得的文学奖,而是与过去和解的勇气。
合上日记本,我轻轻的抚摸抚摸封面。这可能是最后一篇日记了,因为从明天开始,我不再需要借助文字来逃避或面对。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坦然接受。
就像《边境旅人》的结尾写的:"有些旅程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明白自己能够走多远。"
晚安,澳门。晚安,K。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