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仿佛是大自然精心织就的一幅水墨长卷。细密的雨丝悠悠飘荡,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整个西塘古镇温柔地笼罩其中。梅雨季的雨水,恰似断了线的珠子,沿着那古朴的瓦当,接连不断地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溅起的微小水花,宛如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很快又融入了潺潺的水流之中。
林念,作为市博物馆里最年轻的文物修复师,此刻正全神贯注地蹲在烟雨长廊的尽头。她的目光紧锁在面前那块被雨水无情浸泡的明代碑刻上,手中紧握着一把精致的羊毛刷,动作轻柔且谨慎,每一下拂过石碑的动作,都饱含着她对文物的珍视与敬意,仿佛她正在雕琢的是一件稀世珍宝——而在她心中,眼前这块《嘉禾志》碑文,确实珍贵无比。她的刘海早已被雨水打湿,一缕缕湿漉漉地黏在白皙的额头上,几缕碎发紧贴着脸颊,可她对此毫无察觉,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这块岌岌可危的石碑。
“这块碑文再这么泡下去,字迹可就要彻底模糊不清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喃喃自语间,纤细的指尖轻轻触碰着石碑上已经有些晕染开的“洪武二十三年”字样。作为一名专业的文物修复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每一分每一秒的浸泡,都如同一场悄无声息的侵蚀,在加速着碑文的剥落,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历史遗留下来的珍贵痕迹。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连绵不绝的雨声截然不同的旋律,悠悠地从长廊的另一端飘然而至。林念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那如纱般的朦胧雨幕中,她看到一个高挑而挺拔的身影正静静地斜倚在廊柱上。那人怀里抱着一把质朴的木吉他,身着一件简约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肌肉紧实的小臂。雨水顺着他微乱的发梢不断滑落,可他却仿若未觉,修长而灵活的手指在吉他的琴弦上轻快地舞动着,弹奏出一段美妙而独特的旋律。
林念不禁微微一愣,因为他弹奏的竟然是昆曲《牡丹亭》中“游园惊梦”的经典片段,可那曲调却被巧妙地改编成了现代的指弹风格。原本婉转缠绵、细腻柔美的昆曲水磨腔调,与吉他那清脆明亮、富有穿透力的金属弦音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在这无边无垠的雨幕中悠悠回荡,显得格外清越空灵,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的界限,将古老与现代完美地交织在了一起。
“你在干什么?”林念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站起身,水珠从她那件早已湿透的防水外套上不断滚落。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警惕与不满,毕竟这里是严格的文物保护区域,容不得半点疏忽与打扰。
那人闻声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带着盈盈笑意的眼睛。他的眼尾微微上挑,恰似古画中走出来的风流雅士,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股别样的韵味。“我在给老古董们唱摇篮曲呢。”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裹挟着一丝来自岁月深处的故事,“它们淋了这么久的雨,也该有人来安慰安慰了。”
林念闻言,眉头不禁紧紧皱起:“声音的震动会加速石碑表面的剥落,请你——”
“顾风。”他突然打断了林念的话,同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线条优美的手,“我是西塘古乐研究中心的,主要负责民间音乐的采集工作。”见林念并没有握手的意思,他也不恼,只是不在意地收回手,接着又继续拨弄起手中的琴弦,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你是新来的修复师吧?上周在文保会议上,我见过你的提案。”
林念听到这话,不禁微微一怔。那场文保会议上,她确实做了一个关于江南地区碑刻保护的详细报告,当时台下的观众席灯光昏暗,人头攒动,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在那样的场合下记住自己,记住自己提出的那些观点和想法。
雨势愈发猛烈,豆大的雨点开始斜打进长廊。顾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动作利落地收起吉他,几步便跨到了林念的身边。紧接着,他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轻轻盖在了那块珍贵的石碑上。“这样比你的塑料布管用。”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个专业的防水相机,眼神专注而认真,“让我记录一下现状吧,回头我可以帮你申请紧急修复资金。”
林念看着他熟练地调整相机参数,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流畅,专业得完全不像个门外汉。他的侧脸在这阴雨天特有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立体深邃,下颌线条犹如刀削般刚硬分明,给人一种坚毅而又沉稳的感觉。
“你为什么要改编昆曲呢?”林念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问道。
顾风手指一顿,按下快门后,才缓缓抬起头,头也不抬地说道:“为什么不能改编呢?杜丽娘要是活在今天,说不定也会想听点新玩意儿呢。”他微微顿了顿,像是突然来了兴致,紧接着便轻轻哼起一段旋律,正是刚才吉他曲调的人声版本,“听出来了吗?这是工尺谱里的‘上尺工凡六五乙’,但我把它倒过来用了。”
林念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惊讶与钦佩。在她以往接触过的众多音乐人当中,很少有人能够如此准确而熟练地说出工尺谱的音阶排列,更别说还能巧妙地将其运用到现代音乐的改编之中,眼前这个叫顾风的男人,着实让她刮目相看。
“明天石皮弄有座老宅要拆。”顾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说道,“据说那曾是明代琴匠的住所。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林念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毕竟她的工作繁忙,每天都有大量的文物修复任务等着她去完成。可她内心深处的职业本能,却又让她有些犹豫。西塘地区的明代民居本就越来越少,每一次的拆除,都意味着一段珍贵的历史即将永久地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之中,作为一名文物工作者,她实在难以割舍这样一次可能发现历史遗迹的机会。
“早上七点,弄堂口见。”她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声音因为雨水的嘈杂,几乎被淹没在其中。
顾风却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承诺,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个满意的弧度。他迅速将相机塞回包里,眼神中闪烁着期待与兴奋的光芒:“带上你的修复工具,林念。”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我们这次,说不定真能挖到宝藏呢。”
一夜的雨,淅淅沥沥,未曾停歇。林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那块被雨水浸泡的碑刻、顾风那独特的吉他旋律,还有那座即将被拆除的明代老宅,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盘旋。她索性起身,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朦胧的雨幕,思绪飘向了远方。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在博物馆里看到那些古老的文物时,心中涌起的那份震撼与感动。从那时起,她便暗暗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文物修复师,用自己的双手,让那些沉睡在岁月深处的历史记忆重新焕发出光彩。这些年,她潜心钻研文物修复技艺,每一道工序、每一种材料,她都烂熟于心。可面对大自然的侵蚀,她却时常感到力不从心,就像这次的碑刻,在无情的雨水中,脆弱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