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告别信》
暮色漫过医院的玻璃幕墙时,消毒水的气味变得粘稠。我数着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第七根输液管在父亲手背蜿蜒,像条苍白的蚯蚓钻进皮肤褶皱。窗外的悬铃木正在落叶,金黄的叶片扑簌簌撞向玻璃,又被风卷着跌进更深的暮色里。
死亡总在这样的时刻显形。凌晨三点的病房,氧气面罩蒙住父亲半张脸,喉间痰鸣像破旧风箱的喘息。我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指腹触到凸起的老年斑,突然想起幼时骑在他肩头,那些被阳光晒暖的皮肤曾是我的瞭望塔。此刻仪器的蓝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阴影,把皱纹切割成层层叠叠的年轮。
记忆开始倒带。七岁那年的夏夜,父亲举着萤火虫追我满院子跑,绿光在他掌心忽明忽暗。他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当时我攥着玻璃瓶,看虫翼在月光下扑闪,坚信死亡是件轻盈的事。而此刻ICU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父亲的瞳孔像蒙尘的玻璃珠,再也映不出任何星光。
签署放弃抢救同意书那天,钢笔尖在纸面停顿了三分钟。墨迹晕开成深色的泪滴,像极了母亲在走廊尽头崩溃时滑落的珍珠项链。护士递来印泥,红色在指尖晕染成小小的伤口,我忽然想起父亲教我写毛笔字的场景——他握着我的手悬在宣纸上方,说落笔无悔。
殡仪馆的冷气冻得人发颤。化妆师给父亲抹上胭脂,苍白的脸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我伸手抚平他西装的褶皱,指腹触到内衬口袋里的硬物——那是张泛黄的电影票根,1987年《庐山恋》的场次,座位号被岁月磨得模糊。母亲说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此刻却安静地躺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出殡那日飘着细雨。花圈上的白菊沾满水珠,像未干的眼泪。棺材缓缓沉入墓穴时,姑姑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惊飞了栖息在柏树上的乌鸦。泥土扑簌簌落在棺木上,声音轻得像父亲生前往茶杯里撒茶叶的响动。我弯腰抓起把土,潮湿的颗粒从指缝滑落,恍惚间又看见他在菜园翻土的背影,夕阳把锄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守灵夜的长明灯在风里摇晃。我翻开父亲的日记本,1993年12月24日那页写着:"儿子会叫爸爸了,奶声奶气的像只小奶猫。"字迹被水渍晕开,那年冬天我肺炎住院,他在病床边守了整整七夜。此刻月光透过灵堂的窗棂,在纸页上投下斜斜的银线,像极了他用钢笔给我画的火车轨道。
整理遗物时发现个铁盒,里面装着我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奖状。褪色的红纸边角卷起,每张背面都有他的批注:"儿子第一次得三好学生"、"作文比赛获奖,将来定是大作家"。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岁的他穿着军装站在哨所前,目光清亮如边疆的雪。而照片背面的日期,距他确诊肺癌正好三十年。
死亡教会我最残酷的事,是明白生命不过是场漫长的告别。超市里看到他最爱的二锅头,促销员说买一送一;路过象棋摊,老头们争论着马走日象走田;甚至连小区的流浪猫,毛色都和他生前喂养的那只相似。这些碎片总在不经意间扎进心脏,提醒我某个熟悉的存在已永远缺席。
清明上坟时,我在坟头种下株白玉兰。花瓣簌簌落在供品上,像极了他临终前枯瘦的手指轻颤。风起时纸钱打着旋儿升向天空,恍惚间听见他的声音从云端传来:"记得按时吃饭。"远处的麦田翻涌成金色的浪,而我终于懂得,死亡不是终点,而是把思念酿成了绵长的酒。
如今每个月圆夜,我仍会对着星空发呆。父亲变成了哪颗星呢?或许是最亮的那颗,或许是躲在云后的某盏微光。衣柜里还挂着他的旧风衣,樟脑丸的气味渐渐淡去,布料却依然留着他的体温。而楼下的白玉兰又开了,花瓣落在窗台时,总让我想起那个教我辨认星座的夏夜——那时的银河还很亮,而死亡,不过是个遥远而温柔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