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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隔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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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斜切进雕花木窗,老宅的墙皮悄然褪色。墙角处最先泛起潮意,“咝——”像宣纸洇开的水痕,沿着灰墙缓缓攀爬。十二点整的光线将整个房间分明地剖成明暗两半,光斑在青砖地上游走,渐渐爬上东墙,凝成一方耀眼的金箔。

在这方寸之间的明亮里,微尘浮游,细看竟排列成某种特定的轨迹。“沙沙”,去年今日此时,有位白发老人常在这里剥豆角,飞溅的豆壳在光束中跳着回旋舞,轻盈得仿佛未曾落地。

墙上的水渍,在雨季过后形成奇异的纹路。某处霉斑像极了佝偻的背影,旁边洇开的痕迹恰似踮脚张望的孩童。“哗啦”,黄昏时分的金色溪流漫过这些图腾,会把某些影子投映到对面的白墙上。穿堂风经过,晾衣绳上的蓝布衫轻轻摇晃,“啪嗒啪嗒”,墙上的影子便活过来:梳髻的老妪在竹筛里翻拣草药,扎羊角辫的小人儿追着光斑蹦跳,两人的影子时而重叠成山峦起伏的轮廓。

老式座钟的铜摆垂在阴影里,木质外壳的裂纹中渗着三代人的体温。“咔哒”,钟摆在某个雨夜突然停摆,悬在四时三刻的夹角里,秒针震颤的余韵在空屋里荡了整整七日。后来每个阴雨天气,黄铜钟舌仍会无风自动,敲出断续的声响。那声音不似金属撞击,倒像竹篾轻拍襁褓的节奏,“嗡嗡”,混着沙哑的童谣尾音在梁柱间流转。

门框上的铅笔划痕是垂直的年轮。最底端有团模糊的炭迹,往上三寸是褪色的蓝线,再高处叠着深浅不一的横杠,像树木中断裂又愈合的节疤。“咕噜”,今年惊蛰,有支铅笔在无人执握的情况下滚到门边,在旧痕上方刻下新鲜的印记。晨光初现时,这些刻痕会渗出琥珀色的光,不同年代的刻度在明暗交界处此起彼伏地闪烁。

藤编摇椅的弧度记得某种重量。梅雨季来临前,藤条总会在某个深夜突然收紧,“咔嚓”,发出竹子生长的脆响。月光浇在空荡荡的椅面上,会浮现出交叠的掌纹——苍老虬曲的树根纹路覆盖着稚嫩的川字纹,如同溪流漫过龟裂的土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椅背传出细微的咯吱声,“吱呀”,像是有人正轻轻摇晃着并不存在的身体。

灶台上的青花粗碗收着雷声。“轰隆”,每当春雷滚过屋檐,碗底残留的汤渍就会漾起涟漪,映出些记忆的碎片:瓷勺碰着碗沿的脆响,“叮当”,吹热汤时掀起的白汽,还有洒落的汤渍在桌面蜿蜒成地图的轨迹。暴雨最急时,碗沿会凝出细密的水珠,顺着裂纹淌成汤羹的温度。

紫砂壶嘴的茶垢藏着某个冬至。壶身内侧结着褐色的钟乳石,最厚处能拓出半枚指纹。“噗嗤”,大雪封门的日子,壶盖会自行升起白雾,在空中勾勒出杯盏传递的弧线。茶香沉淀成深褐色的记忆,在无人的午后突然苏醒,漫过八仙桌的裂缝,填满所有缺角的茶盏。

后院的老梧桐在月光下开裂。树洞深处积着几粒玻璃珠,裹着三十年前的彩虹。“滴答”,树皮皲裂处渗出清甜的汁液,蚂蚁们搬运着结晶的蜜,在年轮上刻下新的纹路。最粗的枝桠悬着麻绳秋千,绳结里绞着几根银发,每次晃动都会抖落细碎的光尘。

瓦当上的青苔在雨中疯长,渐渐拼出模糊的图案。南檐的苔印像蜷缩的婴儿,北檐的则似张开的手臂。“哗啦”,暴雨冲刷时,这些图案会顺着瓦沟汇入陶瓮,在水面聚成拥抱的倒影。瓮中睡莲的根系缠绕着沉底的铜钱,叶脉里流动着压岁钱的温度。

黄杨木梳卡着几根银丝。“铮铮”,每月望夜,梳齿会泛起珍珠般的光泽,将白发幻化成垂落的月光。发丝与木纹缠绕生长,在梳背上隆起蜿蜒的山脉。晨露凝结时,能听见山涧流淌的声响,“潺潺”,混着篦头发时的呢喃在镜中回荡。

褪色的虎头鞋躺在樟木箱底。“嗖”,左鞋耳朵的线头在春分夜突然抽长,绣成新的梅花纹样。右鞋的铜铃铛无风自动,“叮咚”,震落积年的尘埃,铃声却比新铸时还要清亮。子夜时分,鞋窝里会聚起小小的暖意,仿佛正裹着看不见的脚丫走过梦的边境。

纸鸢骨架在阁楼悄然重生。陈年的糊纸早已破碎,竹篾却在清明雨里抽出新绿。“沙沙”,没有线的风筝在夜风中飘摇,翅羽掠过星斗,尾穗扫过屋檐,最后停在西墙的光斑里。墙皮下传来遥远的欢笑声,“哈哈”,震得梁间燕巢簌簌落灰,那灰尘在月光下竟如柳絮纷飞。

铜门环的绿锈层层剥落。“嘎吱”,无人叩击时,兽首会吐出含混的呜咽,门钉在雨夜里泛起血痂般的暗红。有风穿过门缝的瞬间,门槛石上会浮现交叠的脚印——大而扁平的布鞋压着小巧的虎头鞋印,两串足迹向着相反方向延伸,最终在月影中融成圆融的光晕。

青石台阶在霜降日矮了三分。裂缝里钻出鹅黄的野花,花瓣上凝着方言的尾音。“淅淅”,晨雾浓重时,石面渗出细密的水珠,汇成蜿蜒的溪流奔向院门。水痕经过处,砖缝里钻出嫩绿的草芽,排成两行歪斜的足迹,通向那棵正在开花的梧桐。

梅瓶里的枯枝在立春抽芽。没有根系的新绿在瓷壁上攀爬,开出半透明的花。“泠泠”,冷香凝结成冰晶,在瓶腹结成环状的星图。当最后一片花瓣坠落,瓶底的落款会突然清晰——那是孩童用炭笔画的歪斜圆圈,裹着五十年前某个除夕的爆竹碎屑。

所有的记忆在夏至日正午归位。阳光垂直切开天井,将每粒尘埃都照得通体透明。“吱呀”,藤椅停止摇晃,铜摆垂落静止,墙上的水渍蒸发成云,门框刻痕隐入木纹。穿堂风经过空屋时,门槛石忽然裂开细缝。

裂缝里钻出株野茉莉,根须缠绕着半枚褪色的玻璃弹珠。“扑扑”,花苞在正午盛放,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坠向青砖,落地时映出两团模糊的光影。大些的光影撑着油纸伞,小些的举着荷叶,雨珠顺着伞骨滚落,在砖缝里汇成发亮的溪流。

溪水漫过西厢房的门槛,浸湿了樟木箱底。虎头鞋的铜铃忽然震落水珠,“叮咚”,叮咚声惊起梁间新燕。雏鸟振翅时抖落的绒羽飘向天井,在强光中幻化成柳絮纷扬的模样。某片绒羽粘在雕花窗棂的蛛网上,经纬之间突然显出新糊的窗纸,上面留着孩童用麦秆吹出的肥皂泡痕迹。

正堂的八仙桌开始生长。裂缝里探出嫩绿的芽尖,桌面年轮渗出深褐茶渍,慢慢勾勒出茶盏移动的轨迹。“哗啦”,当茶水漫到桌沿时,梅瓶里的枯枝突然开出透明的花,冷香裹着五十年前的爆竹碎屑,在穿堂风里聚成小小的旋风。

旋风卷着红纸屑穿过回廊,在照壁前忽然散开。残破的春联碎末重新拼合,褪色的墨迹竟是新鲜的椿树汁液写成。横批“四世同堂”的“堂”字最后一竖总也写不完整,悬在墙上的毛笔突然坠落,笔锋点地时溅起三十年前的彩虹。

彩虹尽头的老梧桐正在落叶。每片黄叶背面都印着玻璃珠的纹路,飘落时与上升的肥皂泡相遇,炸裂成细碎的光尘。“哗啦”,光尘落在陶瓮水面,惊醒了沉睡的铜钱,涟漪将压岁钱的红纸纹一圈圈推向瓮沿。

暮色降临时,所有声响突然沉寂。“呼——”,灶膛里的灰烬重新聚成柴火的形状,却不再燃烧。井绳自行绞动,吊桶上升时滴水不漏。褪色的蓝布衫从晾衣绳滑落,衣袖拂过墙根的野茉莉,花瓣合拢的刹那,整座宅院轻轻震颤。

月光第一次照进没有瓦当的屋檐。残缺处漏下的清辉在地面拼出完整的圆,圆心处躺着支磨损的铅笔。“嘀嗒”,当子夜的露水浸润笔尖,门框上所有刻痕同时发亮,最新的横杠突然向上窜了三寸,在木纹里烙下焦灼的印记。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老座钟的铜摆忽然挣脱蛛网。“嗡嗡”,它划过巨大的弧线,撞碎了凝固的时间。钟声漫过之处,青砖缝里钻出成串的肥皂泡,每个泡泡都裹着半片未说完的童谣。它们飘向启明星的方向,在破晓时分集体炸裂,细碎的水珠里浮动着所有未竟的晨昏。

晨雾消散时,有人看见老宅的残墙上爬满忍冬藤。银花金蕊交织成门扉的形状,藤蔓缠绕出永远差半寸就能相触的手掌轮廓。“嗡嗡”,当第一只早蝉伏上枯枝,整个夏天忽然倒退三步,将年轮刻进正在消散的影子里。小老头永远是这么爱我,时间啊,慢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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