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回龙观的暑气正盛。
孙宇明坐在社区店门口的塑料凳上,看李思晨给新到的冬瓜贴价签。九岁的孙宇航蹲在电子秤旁,把黄瓜摆成小火车轨道,车头还插着半根小葱:“爸,绿源的冷链车要是撞过
来,我的黄瓜火车就翻了。”
“翻个屁,”孙宇明踢了下孩子的屁股,却把黄瓜往中间拢了拢,“刘叔的货车在门口盯着,撞歪一块玻璃都让他们赔十斤土豆。”
李思晨抬头,价签纸在汗湿的手心里打滑:“宇明,管理处下午发了通知,说年底前要腾退这片便民商业带。”
塑料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孙宇明猛地站起来:“又腾退?老子在这儿租了三年,手续齐全!”
刘福贵叼着冰棍冲进来,棍上的奶油滴在电子秤上:“狗日的,说是要建‘智慧城市广场’,把咱这帮卖菜的当钉子户拔呢。”
老周扶着门框喘气,三轮车把手上挂着张皱巴巴的通知:“这次是街道办直接下的文,说要统一规划便民商业。”
孙宇航攥着根黄瓜站起来,奶油沾在嘴角:“爸,腾退是不是又要搬家?”
“搬个球,”孙宇明揉了揉孩子的头,把通知拍在柜台上,“咱在回龙观卖了十三年菜,街坊邻居的菜篮子都挂在咱这儿,凭啥说搬就搬?”
7月15日,三十多个商户聚在社区店门口,刘福贵举着个铁皮喇叭:“当年城北市场腾退,咱忍了!现在社区店刚站稳,又要赶人?真当咱们是菜市场的韭菜,想割就割?”
“刘哥说得对!”卖水产的老王跟着喊,“咱给街道办送了三年菜,现在卸磨杀驴?”
李思晨抱着账本挤到前排,手指点着通知上的红章:“各位街坊,腾退补偿款每平米一千二,连咱的冷库钱都不够。”
“补偿个屁,”孙宇明敲了敲玻璃门上的“龙观生鲜”,“咱图的是补偿款?这扇玻璃门,王大妈摸过三百六十五次;这电子秤,老周的香油瓶在上面压了两千回;还有门口这棵槐树,是从城北市场移栽过来的,比宇航还高半头。”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附和声,王大妈抹着眼泪说:“孙老板的菜,比亲儿子还实在,腾退了我们去哪儿买菜?”
8月,街道办召开腾退听证会,孙宇明带着十本客户留言簿去了。会议室里,投影仪正播放着“智慧城市广场”的3D效果图,玻璃幕墙上闪着“高端商业综合体”的字样。
“领导,”孙宇明拍了拍留言簿,上面贴满了歪歪扭扭的便签,“这是龙腾苑三千户居民的签名,说我们搬走后,买菜要多走两站地。”
街道办主任推了推眼镜:“这是城市升级需要,你们可以去西三旗便民市场——”
“西三旗?”刘福贵蹭地站起来,制服扣子崩掉一颗,“那儿的菜贩子缺斤少两,老孙的菜筐在那儿能被人抢破头!”
老周翻开账本:“主任,我们每年给社区孤寡老人送菜三百斤,给养老院捐土豆五百斤,这些记录都在这儿。您拆了我们的店,等于拆了老百姓的菜篮子。”
投影仪的光打在孙宇明脸上,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城北市场举着检测报告对峙的场景:“领导,咱不反对升级,但能不能给小商户留条活路?这社区店不是铁皮棚,是老百姓用脚投票选出来的。”
8月20日,社区店来了位戴眼镜的记者,举着摄像机问:“孙老板,腾退通知下来后,您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
“想到个屁,”孙宇明正在给顾客称茄子,头也不抬,“就想把菜筐摆到街道办门口,让领导们尝尝带土的新鲜。”
李思晨赶紧拽了拽他衣角,对着镜头笑:“我们就是小本生意,就想离居民近点,菜新鲜点,价格便宜点。”
记者的镜头扫过孙宇航画的消防车贴纸,孩子正蹲在角落给黄瓜“看病”:“小同学,你知道什么是腾退吗?”
“知道!”孙宇航举着根蔫黄瓜站起来,“就是不让我爸卖菜,让我们去喝西北风。但王大妈说,她会带着擀面杖去街道办。”
摄像机镜头抖了抖,记者憋笑:“为什么是擀面杖?”
“因为周叔的香油瓶能砸核桃,”孩子认真地掰着手指,“王大妈说擀面杖比绿源的电子价签结实。”
9月,腾退倒计时一百天,社区店的生意反而更火了。居民们怕以后买不到实在菜,纷纷充卡囤货,老周的粮油摊前排起了长队。
“思晨,”孙宇明数着堆成小山的储值卡,“这要是真腾退了,咱拿啥给人家交货?”
李思晨把账本按在胸口,像护着宝贝:“宇明,你记不记得咱在城北市场最后一天,老槐树的影子把整个摊位都罩住?现在这棵槐树也长大了,树根都快把咱的水泥地撑裂了。”
刘福贵蹲在槐树下抽烟,突然说:“老孙,我打听到了,腾退是因为绿源优选的张胖子搞了个‘民生菜篮子’项目,跟街道办签了协议。”
“张胖子?”孙宇明手里的茄子掉在地上,“他不是破产了吗?”
“破产个屁,”刘福贵碾灭烟头,“人家换了个招牌,叫‘绿源民生’,专门拿政府补贴。”
9月15日,孙宇航在学校写了篇作文《我的菜摊》,被区里的民生报纸登了出来。配图里,他蹲在菜筐前给黄瓜贴标签,旁边是李思晨记账的背影,远处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玻璃上。
“孙老板,”送报的大爷晃进店门,“你儿子把咱回龙观的菜筐子写进报纸了,说这是‘长在人心里的摊位’。”
老周推了推眼镜:“小宇航的作文里说,电子秤的数字会跳舞,菜筐子会讲故事,比我的香油还香。”
孙宇明看着报纸上的铅字,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十年前在城北市场刻下的“龙观”,如今在社区店的槐树上被孙宇航描成了红色,歪歪扭扭的笔画里,全是老百姓的信任。
9月30日,腾退通知更新了补偿方案,新增了“社区民生商户保留条款”。刘福贵把通知拍在玻璃门上,震得消防车贴纸直晃:“狗日的,还是老百姓的联名信管用!”
李思晨对着阳光看通知,突然笑出声:“宇明,条款里说‘经营满五年、群众基础良好的商户可申请留驻’,咱刚好满十三年。”
孙宇明摸着门框上的划痕——那是三年前刘福贵的货车倒车时蹭的,突然觉得这些年的争吵、汗水、笑脸,全嵌进了这方土地里。他转头对正在给顾客找零的儿子说:“宇航,去把周叔的香油搬两桶来,咱给街道办的领导尝尝。”
孩子蹦跳着去了,阳光穿过槐树的枝叶,在他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孙宇明初见老槐树时,那些落在菜筐上的碎金。
夜里,孙宇明站在店门口,看刘福贵的货车碾过腾退通知的残页。老周的香油摊飘来最后一缕香气,王大妈拎着刚买的白菜跟他打招呼。远处的华联商厦亮起霓虹,美廉美超市的班车依旧在街角停靠,只是这一次,腾退的阴影不再那么可怕。
“宇明,”李思晨递来杯热水,“知道为啥咱能留下吗?”
他望着槐树上新抽的枝条,想起十年前在城北市场的铁皮棚,想起移栽时差点枯死的小树苗:“因为咱的根,早就在老百姓的菜篮子里扎牢了。”
秋风掠过树冠,树叶沙沙作响,像在轻哼一首关于土地、关于坚持、关于烟火人间的歌。孙宇明知道,只要街坊邻居还需要菜筐里的新鲜,只要电子秤还在跳动公平的数字,只要账本还在记录汗水与希望,他们的摊位,就永远是回龙观最鲜活的标点,标在每个清晨的第一声吆喝里,标在每个傍晚的最后一次抹零中,标在老百姓心里,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