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的月光穿透厚重的云层,为幽暗的山林镀上一层冷冽的辉光。
城堡尖顶的阴影斜斜地投在铺满落叶的庭院里,像一把利剑刺穿夜的寂静。
我站在高塔的窗前,丝绸睡袍被夜风轻轻掀起一角。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三百年的生命里,这样的夜晚我已经历了太多。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晶杯的边缘,里面盛着的猩红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主人。”老管家无声地出现在门口,银托盘上放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山下的村民又送来了警告,说最近有狼人在附近出没。”
我轻笑一声,将水晶杯放在窗台上:“告诉他们,比起狼人,他们更应该害怕住在山顶城堡里的吸血鬼。”
管家微微欠身,脸上是百年不变的恭敬表情,这些忠诚的仆人是我漫长岁月里唯一的陪伴,却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一个永生者的孤独。
正当我准备转身时,一阵异样的响动从城堡外围传来。
不是风声,也不是野兽的嚎叫——是某种更沉重、更急促的声音,伴随着树枝断裂的脆响。
“有人闯入了结界。”我皱眉,指尖不自觉地绷紧。自从三十年前最后一个不知死活的猎人闯入后,再没有人敢靠近这座被诅咒的城堡。
管家刚要开口,一阵剧烈的撞击声从正门方向传来,连脚下的石砖都微微震动。
我提起裙摆快步走向大厅,长发在身后如瀑布般流动。
推开沉重的橡木大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停住了脚步。
一个高大的身影倒在门厅的台阶上,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勾勒出宽阔的肩膀轮廓。
那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在看到我的瞬间僵住了。银白的月光下,我清晰地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骤然收缩,然后——不可思议地——亮了起来。
“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请...救救我..."
直到此刻,我才留意到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从左肩斜斜延伸至右腹,鲜血早已浸透了那件破烂不堪的皮甲,顺着破碎的边缘滴落在地,染出一片暗红。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凌乱的黑色发丝间,赫然竖着两只毛茸茸的狼耳,它们此时正因剧痛而微微颤抖,时而紧贴头皮,时而挣扎般地竖起,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他的痛苦。
而在他背后,一条粗大的尾巴无力地垂着,偶尔痉挛似的轻摆,似乎连抬起的力气都已失去。
狼人。
我缓步走下台阶,丝绸睡袍扫过冰冷的石阶。
随着距离的接近,一股混合着铁锈味和森林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直直地盯着我,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强烈情绪。
“猎人…在追我…”他艰难地喘息着,狼耳警觉地转动,捕捉着远处的声响,“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自卫。”
我蹲下身,近距离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即使受伤倒地,他的体型依然比我高大许多,肌肉在残破的衣物下若隐若现,蓬松的狼尾无力地拖在身后,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某种奇异的感觉在胸口蔓延,三百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心跳加速的错觉。
“带他去客房。”我站起身,对赶来的仆人们吩咐道,“准备热水和药草,别让伤口感染。”
仆人们小心翼翼地扶起这个庞然大物,而他始终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追随着我的身影,直到被搀扶着走上楼梯转角,消失在阴影里。
我站在空荡的门厅中,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那个狼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无尽的黑暗中突然看到了光。
热水和药草的气味弥漫在客房里,我站在门边,看着仆人们为他清理伤口。
他的肌肉在触碰下本能地绷紧,却始终保持着惊人的克制力,没有对仆人露出獠牙。
“你们可以退下了。”当伤口包扎完毕,我轻声命令道。
房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一个吸血鬼和一个受伤的狼人。
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色彩。
“你不怕我?”我走近床边,丝绸睡袍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试图坐起来,却因为疼痛而皱眉,最后只是靠在床头。
即使这样,他的视线依然与我平齐。
“为什么要怕?”他的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些,带着一种粗犷的温柔,“你救了我。”
我忍不住笑了,说:“大多数人听说这座城堡的主人是个吸血鬼后,第一反应都是尖叫逃跑。”
“我不是大多数人。”他微微歪头,狼耳因为这个动作抖动了一下,看起来出奇地…可爱。
“而且。”他补充道,嘴角勾起一个疲惫却真诚的微笑,“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存在,无论是不是吸血鬼。”
这句话像一滴热水落在冰封的湖面上。
三百年来,我听惯了赞美与奉承,却从未有人用这样坦率而炽热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你叫什么名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名字是危险的,对永生者而言尤其如此。
但他只是摇摇头答:“狼人族群被猎人们摧毁后,我就没有名字了。”
他停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我:“你可以叫我任何你喜欢的称呼。”
我注意到他说"族群"时眼中闪过的痛苦。
孤独,我太熟悉那种眼神了。
“那么,骑士先生。”我故意用了一个正式的称呼,指尖轻轻划过床柱的雕花,“你为什么会来到我的领地?”
“月圆之夜快到了。”他的尾巴不安地扫过床单,“我感觉到…变化即将来临,猎人们趁机围攻我。”
他低头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胸膛:“我逃进深山,看到了你的城堡…就像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
这个词在我空洞的胸腔里激起一阵奇异的回响。
“你知道…大家都说,吸血鬼和狼人两族有仇吧?”我故意用冷淡的语气问道,指尖却不自觉地卷着一缕长发。
他笑了,露出一对尖锐的犬齿:“那些都是老掉牙的传说了,在我看来,我们更像是...同类。”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被人类恐惧的怪物,只能在黑夜中游走的孤独灵魂。”
这句话刺痛了我。
多少个世纪了,我第一次感到有人真正看穿了我的本质。
不是高高在上的吸血鬼贵族,只是一个厌倦了永恒的孤独灵魂。
“你需要休息。”我突然转身,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明天我会叫人给你准备合适的衣物。”
“等一下。”他的声音让我停在门口。
我回头,看到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动作牵动了伤口却毫不在意:“你…你可以留下来吗?就一会儿。”
这个请求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我本该拒绝,本该回到我那冰冷的房间,继续我永恒的独处。
但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恳求让我无法移动脚步。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问。
他的耳朵耷拉下来,显得异常脆弱:“三百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不那么孤独。”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底某扇尘封已久的门。
我慢慢走回床边,在扶手椅上坐下,月光在我们之间流淌,沉默却不再令人窒息。
“睡吧,骑士先生。”我轻声说,“我会在这里。”
他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后缓缓闭上,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我注视着他胸膛的起伏,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了我。
或许,在这无尽的黑夜中,我们都不必再独自前行了……
三天后的黄昏,我在藏书室找到了他。
伤口已经结痂,仆人准备的黑色丝质衬衫完美地贴合他宽阔的肩膀。
他站在高大的书架前,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古老的皮质书脊,狼尾在身后悠闲地摆动。
“你喜欢读书?”我倚在门框上问道。
他转过身,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亮了起来。
“小姐。”他微微欠身,动作优雅得不像个战士,“只是好奇你的收藏,这些书...有些看起来比我还老。”他调侃一般地微笑。
我走进藏书室,裙摆扫过古老的地毯。
“有些确实很古老,那本。”我指向书架最高处的一本厚重的黑皮书,“是我三百年前从巴黎带回来的。”
他仰头看着那本书,狼耳因为专注而竖起:“那时候巴黎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我怔住了。
多久没有人问过我关于过去的真实问题了?不是出于猎奇或恐惧,只是单纯地想了解我的经历。
“我想想…很吵,很脏,也很……鲜活。”我轻声回答,记忆中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人们在街上唱歌跳舞,即使贫穷也充满生气,鲜血的味道混着酒香和垃圾的腐臭…”
我停下话头,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描述食物。
但他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反而向前一步,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听起来很美。”他真诚地说,“我从未离开过森林以外的地方,你知道的,狼人…不太受人类城镇欢迎。”
这句话里包含的孤独让我胸口发紧。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他毛茸茸的狼耳,他僵住了,但没有躲开。
“很软。”我由衷地评价道,惊讶于那温暖的触感。
他低下头,让我能更方便地抚摸,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呼噜的声音。
“很少有人敢碰我的耳朵。”他声音低沉,“你是第一个。”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某种无形的电流在我们之间流动。
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扩大,几乎吞没了琥珀色的虹膜。
我意识到自己正不自觉地靠近他,被他身上阳光与森林的气息所吸引。
“小姐…”他犹豫地开口,“我想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我收回手,挑起眉毛:“哦?你打算怎么报答?”
他直视我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我的血,你可以…吸我的血。”
这个提议让我震惊。
三百年来,我从不让活人自愿献血,总是通过购买或强迫获取。
某种古老的本能警告我,自愿献出的血液会建立一种特殊的联系,一种危险的联系。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后退一步,“吸血鬼的吸血不仅仅是进食,它会……创造纽带。”
“我知道。”他向前一步,缩短了我刚拉开的距离,“我愿意。”
这三个字像咒语一样悬在我们之间。我抬头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感到某种坚冰在心底融化。
“为什么?”我轻声问。
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战士。
“因为我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孤独。”他的拇指轻轻抚过我的颧骨,“而且…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命运。”
命运。
又是这个词。但这一次,我不再想逃。
“会很痛。”我警告道。
他笑了,露出尖锐的犬齿:“我可是狼人,小姐,疼痛是我的老朋友了。”
当我尖利的犬齿刺入他颈侧的皮肤时,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但双臂却环抱住我,将我拉得更近。
第一口鲜血涌入喉咙的瞬间,我几乎站不稳——那味道如此鲜活,如此炽热,混合着森林、月光和某种我无法名状的力量。
但更震撼的是随之而来的情感洪流。
我看到他孤独的童年,看到他的族群被猎人们屠杀的夜晚,看到他一个人在月光下奔跑的身影…而在这所有的记忆中,最强烈的是三天前那个夜晚,当他倒在城堡门口,第一眼看到我时心中涌起的、近乎虔诚的悸动。
我猛地后退,唇边还残留着他的血迹。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脖子上两个细小的伤口正在缓慢愈合。
“你看到了,是不是?”他轻声问,“我的记忆,我的…感受。”
我点头,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看到了我最深的秘密,现在我也看到了他的。
我们之间再无屏障。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说是命运了。”他向前一步,我们的额头触碰到一起,“我们注定要找到彼此,小姐,两个在永恒的黑夜中徘徊的灵魂。”
我没有回答,只是任由他抱住我。
在他的怀抱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温暖,仿佛三百年的冰冷终于开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