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故纸堆里
杨文柏推开《吴中日报》的木格窗时,铅油墨味混着灰尘扑了满脸。他表哥陈明远正趴在排字架上找铅字,蓝布袖套蹭得乌黑,鼻梁上架着铜框圆眼镜活像账房先生。
"稀客啊!"陈明远把沾着油墨的毛巾甩上肩头,"上回见你还是端午赛龙舟,你爹非说登报的绸缎庄广告词不吉利..."
泛黄的报纸堆得比人还高,民国十八年的合订本用麻绳捆着,堆在墙角生了霉斑。杨文柏从袖袋里摸出包大前门:"帮我查个人,彩云阁的苏婉蓉。"
陈明远点烟的手顿了顿:"妓女的讣告可上不了社会版。"话虽这么说,还是踩着梯子去够顶层的档案箱。积灰簌簌落在呢子大衣上,惊起只肥老鼠窜过房梁。
翻到第三摞报纸时,杨文柏忽然瞥见条豆腐块:"腊月初八夜,彩云阁西厢走水,幸未殃及邻舍。
"日期正是苏婉蓉"病死"前半个月。陈明远凑过来念出声:"火场捡得绣鞋一双,疑为走失婢女之物..."
"这鞋样子我见过!"杨文柏猛地站起来,后腰撞翻墨水瓶。他在彩云阁二楼妆奁底下见过同样纹样的绣鞋,鞋尖缀着珍珠,绝不可能是婢女穿的。
窗外飘起细雨,排字工人们端着铝饭盒蹲在檐下吃饭。
陈明远翻到社会新闻版,指甲突然在报纸上掐出个印子:"这儿有条短讯——妓女苏氏病故,家属未认领。"日期恰是火灾后第十天。
铅字印得模糊,仍能辨出"突发急症"四字。
杨文柏盯着那五十来个字,眼前晃过染缸里的血渍和老李手里的麻绳。排字机"咔嗒咔嗒"的响动里,他仿佛听见金三娘缎子袄摩擦的窸窣声。
"劳驾问个路。"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扒着门框,"民生书局往哪边走?"陈明远指路的空当,杨文柏瞥见女学生腋下夹着本《新青年》,封面被雨水洇湿一角。
管档案的老王端着搪瓷缸进来续水,酒糟鼻红得发亮:"陈编辑又要翻老黄历?
"他瞅见摊开的报纸,忽然嗤笑,"当年这场火可蹊跷,消防队到的时候,彩云阁自己人早把火扑了。"
杨文柏递上支香烟:"您老记得清楚。"
"能不清楚么?"老王嘬着牙花子,"那晚我跟着去拍照,金三娘非说烧的是柴房。
"他比划着西厢方向,"结果你猜怎么着?焦木头里混着梳妆台的铜铰链,还有烧化的胭脂盒子..."
陈明远突然插话:"我记得消防局报告写的是意外失火。"
"报告是给人看的。"老王压低嗓子,酒气喷在报纸上,"我在灰堆里扒拉出半片账本,写着'月息三分'——敢情窑子里还放印子钱呢!"
雨下大了,排字机停了工。杨文柏站在报馆门廊下等黄包车,看见对面药铺伙计正在收晾晒的陈皮。
玻璃橱窗映出个佝偻身影——瘸腿老李缩在巷口屋檐下,破草帽滴着水,怀里紧紧搂着个蓝布包袱。
"去永昌钱庄。"杨文柏钻进车篷时改了主意。车夫把雨布放下,他透过缝隙看见老李一瘸一拐往相反方向走,包袱角露出半截红头绳,像是小女孩扎辫子用的。
钱庄柜台高出人半头,伙计从铁栅栏后探出脑袋:"兑银元还是存票子?"杨文柏递上银票:"查查彩云阁的户头。"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阵,伙计从账本里抬头:"每月初八准时有款子进来,备注写的是'绣品结账'。"他指着最新一笔账目,"您瞧,这个月刚入账二百大洋。"
杨文柏盯着墨迹未干的数字。彩云阁早就不接客,哪来的绣品买卖?
柜台后转出个穿长衫的账房,金丝眼镜闪着光:"客人对账目有疑问?"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扣——那是颗雕着菊花的东洋纽扣。
雨幕里忽然冲进来个湿透的报童,挥着刚印的号外:"闸北纱厂罢工!警察开枪打死三人!"钱庄里的人呼啦围上去,杨文柏趁机瞥见账房袖口里露出截刺青——青龙尾巴扫过腕骨。
回到绸缎庄已近黄昏,染坊老师傅蹲在檐下抽旱烟:"晌午有个瘸子来找您,扔下包袱就跑。"蓝布包袱躺在柜台上,解开是双小女孩的虎头鞋,鞋底纳着歪歪扭扭的"李"字。
杨文柏拎起鞋子,里头掉出张烟盒纸,铅笔字被雨水泡花了:"西厢地砖第七列第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