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挟着槐花香穿过音乐学院长廊,阮眠雨站在布告栏前,指尖轻抚过那张烫金边海报。“青梦工作室”艺术沙龙——现代设计与古典音乐的对话。海报上有一道铅笔勾勒的波浪线,像是随手画下的音符,又像雨滴落下的轨迹。
自从上次撞见程述后,阮眠雨已经有三天没去工作室了。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每次走到运河边,看到那扇熟悉的黑色铁框玻璃门,胸口就会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像是有人用琴弦轻轻勒住她的心脏。
手机震动起来,母亲的信息跃入眼帘:【茱莉亚的确认函寄出了吗?别忘了下周三和郑教授一家吃饭,他儿子刚从英国回来。】
阮眠雨将手机锁屏,屏幕上倒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母亲口中的“郑教授儿子”她见过照片,西装革履,笑容像是用圆规丈量过角度,据说在伦敦金融城管理着上亿资产。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林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Chanel邂逅香水的甜腻。她踮脚看向海报,精心修饰的眉毛高高扬起。“‘青梦工作室’?这不是你最近沉迷的那家小工作室吗?”她指尖轻点海报边缘,“你要参加这种业余艺术家的沙龙?”
“梦青才不是业余艺术家。”阮眠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她获过亚洲设计新锐奖,作品被收录在……”
“好了好了”,林妍摆摆手,腕上的Cartier手镯叮当作响,“随便吧,周教授找你,关于毕业演出曲目的事。”
推开琴房门的瞬间,阮眠雨就感到不妙。周教授坐在钢琴前,面前摊开的是她的《船歌》乐谱,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红笔批注,像一道道细小的伤口。
“来了?”周教授头也不抬,“坐下吧,我们来谈谈你的中期评估。”
窗外槐花被风吹落,几片白色花瓣粘在窗玻璃上,像是自然的装饰音。阮眠雨乖乖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技术上没有大问题,”周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但情感处理...太表面了。肖邦的《船歌》不是真的在描写威尼斯风光,而是借景抒情。”他翻到第二页,红笔圈出一个段落,“这里的左手伴奏应该像心跳,不安的、悸动的,而你弹得像节拍器一样精确。”
阮眠雨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琴房里弥漫着松木地板打蜡后的气味,混合着周教授身上常年不变的檀香。她知道教授说得对,最近每次练习,她的心思总会飘向那个靛青色的身影,飘向那间充满松节油和旧书香气的工作室。
“茱莉亚的帕克教授下个月会来听预演,”周教授合上乐谱,发出轻微的“啪”声,“我希望你能把心思放回音乐上,明白吗?”
“明白,教授。”
走出琴房,阮眠雨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周六的沙龙希望你能来,我准备了一些新作品。——俞梦青】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像被突然按下的颤音琴键。什么时候存了她的号码?然后她想起来,上周下雨天她曾借俞梦青的手机给林妍打电话。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她终于回复:【需要我准备什么曲目吗?】
俞梦青的回复几乎立刻到来:【带上你的耳朵和心就好。】
周六下午,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乳白色,像是被稀释的牛奶洗过。阮眠雨站在“青梦工作室”门前,深吸一口气才推开门。风铃清脆作响,工作室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地站在展示的作品前低声交谈。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角落里那架老钢琴旁摆了几把椅子,墙上投影着俞梦青的最新设计——一系列将音乐可视化的抽象图案,线条流动如水波,色彩渐变似暮霭。
“终于等到你了,小雨天。”
“小雨天?怎么这么叫我呢?”阮眠雨疑惑道。
“感觉这样叫很适合你,同样我喜欢雨天。”
阮眠雨好像隐隐约约懂了俞梦青的隐喻,但她不确定,她不敢确定,只是微微红了脸。
俞梦青从人群中走到她身前,今天她穿了件深蓝色的亚麻连衣裙,衬得皮肤如瓷器般光洁。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颈边,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阮眠雨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像是连日熬夜的证据。
看了看周围的人,阮眠雨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么正式。”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突然觉得格格不入。
“这样就好,不用那么正式。”俞梦青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指尖微凉,“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接下来的半小时,阮眠雨被介绍给各种设计师、画家和艺术评论家。他们谈论着"解构主义"和"后现代美学",词汇陌生得让她不知所措。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颜料和咖啡的复杂气味,让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走进音乐厅后台的紧张感。
“所以,你就是梦青说的那位钢琴天才?”一个扎着彩色脏辫的女孩突然凑过来,耳骨上一排银环闪闪发亮,“我是小雅,做声音装置的,梦青最近老提起你哦。”
阮眠雨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抿嘴笑了笑。小雅身上有股广藿香和琥珀混合的香水味,浓烈得几乎具象化。
“大家请就座,”俞梦青站在钢琴旁宣布,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今天我想分享的是'声音与视觉的边界'。”
人群安静下来。阮眠雨选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俞梦青的侧脸和那架老钢琴的轮廓。阳光穿过窗户,在钢琴漆面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像是水面的反光。
“传统认为音乐是时间的艺术,绘画是空间的艺术,”俞梦青的声音很轻,却充满力量,“但我想探索的是两者之间的模糊地带。”
她打开钢琴盖,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腕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这是我最近创作的一段即兴曲,试图用声音表现光的折射。”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阮眠雨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钢琴曲——俞梦青同时按下了高音区和低音区的键,制造出不和谐却奇妙的共鸣。她的左手伸进琴箱内部拨动琴弦,右手时而敲击琴键,时而轻抚,创造出一种阮眠雨从未听过的音色。音符如雨滴般倾泻而下,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曲子很短,也许只有三分钟,但结束时整个房间鸦雀无声。阮眠雨感到自己的心脏正以一种陌生的节奏跳动。那不是学院派认可的演奏方式,却比任何完美的肖邦诠释都更直击心灵。她看到俞梦青闭眼弹奏时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烛光摇曳,仿佛看到了她灵魂深处的孤独与渴望。
“接下来我想邀请大家听一段录音,”俞梦青拿出一个小型播放器,手指在按键上轻轻摩挲,“这是我在创作时的脑电波转化成的声波,与我收集的环境音混合……”
播放器传出的声音让阮眠雨猛地抬头——那是她的哼唱声!准确地说,是她弹琴时无意识哼唱的片段,被电子处理后与雨声、风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旋律。
“这部分声音素材要特别感谢阮眠雨小姐,”俞梦青的目光穿过人群与她相遇,阳光在她眼中投下金色的光点,“她的即兴哼唱给了我很大启发。”
阮眠雨感到脸颊发烫,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俞梦青什么时候录下了这些?又为什么要用在作品里……?
沙龙持续了两小时,期间俞梦青展示了更多将声音可视化的设计,而其他艺术家也分享了各自的作品。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云层堆积如厚重的羊毛毯。阮眠雨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但内心翻腾不已。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俞梦青——自信、热情、完全沉浸在创作的世界里,与平时安静整理画具的样子判若两人。
活动结束后,客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只剩下几个帮忙收拾的朋友。阮眠雨主动整理散落的酒杯,时不时偷瞄一眼正在和策展人交谈的俞梦青。暮色透过窗户照进来,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今天感觉如何?”小雅突然出现在她身旁,递来一杯冒着气泡的柠檬水,“是不是觉得我们这群搞当代艺术的都很疯?”
“不,很有趣。”阮眠雨诚实地回答,玻璃杯上的冷凝水沾湿了她的指尖,“只是...和我学的古典音乐很不一样。”
“梦青说你弹得超棒,”小雅啜饮着自己的饮料,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清脆声响,“她偷偷录过你弹琴,你知道吧?”
阮眠雨的手一抖,柠檬水差点洒出来。“什么时候?”
“就你平时来练琴的时候啊。她有个录音笔一直放在钢琴下面。”小雅眨眨眼,睫毛膏结成了小颗粒,“别担心,她只录音乐,不做别的。梦青对声音特别敏感,她说你的演奏里有种……”
“小雅!”俞梦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罕见的急促,“能帮我拿下储藏室的投影仪吗?”
小雅吐了吐舌头走开了。俞梦青转向阮眠雨,耳尖泛起淡淡的粉色。“抱歉,小雅话很多。”
“你录了我弹琴?”阮眠雨直接问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
俞梦青的睫毛低垂,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只是...作为设计参考。如果你不同意,我马上删掉。”
“不用的,没关系。”阮眠雨轻声说,突然注意到俞梦青锁骨凹陷处有一滴汗珠,正沿着肌肤的曲线缓缓下滑,“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在意我的演奏。”
窗外突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天空被撕裂。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随即大雨倾盆而下,敲打在工作室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哒哒声,如同一场即兴的打击乐演出。
“看来要下很久,”策展人看了看窗外模糊的雨幕,手表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金属光泽,“我约了人吃饭,得赶紧走了。”
其他人也纷纷告辞,有的冒雨离开,有的叫了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工作室里只剩下阮眠雨和正在关窗的俞梦青。雨水从窗缝渗进来,在窗台上积成小水洼。
“你怎么回去?”俞梦青问,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雨太大了。”
阮眠雨看了看窗外模糊的雨幕,街道已经变成银灰色的河流。“等小一点再走吧。需要帮忙收拾吗?”
两人沉默地整理着工作室。阮眠雨把椅子归位,俞梦青收拾音响设备。又一道闪电划过,整个工作室突然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车灯提供短暂照明。
“停电了?”阮眠雨在黑暗中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应该是暴雨导致的。”俞梦青的声音从房间另一端传来,伴随着物品碰撞的轻响,“别动,我去找蜡烛。”
阮眠雨站在原地,听着俞梦青翻找东西的声音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黑暗中,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香水味、颜料的气息,还有俞梦青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气。片刻后,一簇小小的火苗亮起,映照着俞梦青的脸庞。她拿着一个铜制烛台走过来,烛光在她眼中跳动如活物。
俞梦青又点燃了几支散落在各处的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中,工作室变得陌生而神秘。墙上的投影变成了模糊的影子,角落里那架老钢琴泛着温润的光,琴键在烛光下呈现出象牙般的质感。
“饿了吗?”俞梦青问,烛光将她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冰箱里还有些食材,可以简单做点吃的。”
阮眠雨点点头,跟着俞梦青走进工作室后方的小厨房。这里只有简单的电磁炉和小冰箱,但收拾得很干净。俞梦青点燃煤气灶,蓝色火苗"噗"地一声窜出来,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
“今天弹的那首曲子,”阮眠雨靠在门框上,看着俞梦青熟练地切番茄,刀刃与砧板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是你自己创作的?”
“嗯,只是些实验性的东西。”俞梦青将番茄倒入锅中,橄榄油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没受过正规音乐训练,可能有很多错误。”
“不,很……特别。”阮眠雨斟酌着词句,看着俞梦青手腕转动时烛光在青筋脉络上投下的琥珀色光影,“像在直接用声音画画。”
俞梦青停下搅拌的动作,抬头看她。烛光在她唇上跳跃,勾勒出柔软的轮廓。“你真的这么觉得?”
“左手在琴箱里拨弦的方式,还有那个不和谐的和弦进行……”阮眠雨走近几步,闻到番茄在锅中咕嘟作响散发出的酸甜气息,“像是在用声音表现光线折射的瞬间。”
俞梦青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含着星辰。“你听懂了……”她轻声说,仿佛这是什么重大发现。
晚餐很简单——番茄意面和蔬菜沙拉。她们坐在工作室中央的地毯上,就着烛光吃饭。雨依然下个不停,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形成一种奇妙的节奏。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火焰摇曳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如同暧昧的舞蹈。
“为什么学钢琴?”俞梦青突然问,叉子卷起一根面条,烛光在其上镀了一层金色。
阮眠雨望着烛火,火光在她瞳孔中跳动。“四岁开始,因为母亲是钢琴老师。后来...就习惯了。”她放下叉子,金属与瓷器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你呢?为什么做设计?”
“相反,家里全是医生,觉得我学艺术是不务正业。”俞梦青笑了笑,烛光在她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大学偷偷转了专业,差点被父亲断绝关系。”
“现在呢?”
“勉强接受了,但还是会问'什么时候找个正经工作'。”俞梦青耸耸肩,烛光在她锁骨凹陷处流淌成金色小溪,“你呢?茱莉亚之后有什么计划?”
阮眠雨盯着烛光,火焰在她虹膜上留下残影。“不知道。从小就被规划好了路线——音乐学院、国际比赛、独奏家...但最近我在想,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阮眠雨诚实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除了钢琴,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烛光在俞梦青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睫毛在火光中像是镀了金。“你今天听我弹琴时,表情很专注。”
“因为...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声音。”阮眠雨犹豫了一下,看着俞梦青说话时吐出的白气在潮湿冷空气中短暂成形又消散,“在学院里,我们被训练追求完美的音色和技术,但你的演奏...有种原始的、不受束缚的力量。”
俞梦青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烛光在玻璃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下个月我在城西美术馆有个小型展览,”她慢慢说,声音低沉如大提琴的最低音弦,“需要一段背景音乐。你愿意...为它作曲吗?”
阮眠雨惊讶地抬头,烛光在她眼中闪烁。“我?但我从没创作过……”
“就像你说的,不受束缚的声音。”俞梦青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掩盖,“我们可以一起尝试。”
窗外的雨声渐小,但两人都没注意到。阮眠雨感到一种奇妙的温暖从胸口扩散开来。为俞梦青的展览作曲——这意味着她们将有更多时间在一起,更多交流,更多……
“好”她听见自己说。
俞梦青微笑起来,烛光在她唇齿间跳跃。她伸手轻轻碰了碰阮眠雨的手腕,只是一瞬间的接触,却让阮眠雨的心跳漏了一拍。
“雨停了。”俞梦青看向窗外,夜色中隐约可见星光,“我送你回去吧。”
收拾餐具时,阮眠雨发现一张被遗忘在角落的设计草图——那是将她的哼唱声波转化成的视觉图案,线条优美如海浪,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这个……”她拿起草图,纸张在她指尖微微颤动。
俞梦青走过来,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重叠在一起。她表情有些羞涩,烛光映照下像是古典油画中的少女。“还在构思阶段,我想把你的声音做成一个系列,叫《无意识的歌》。”
“为什么是我?”阮眠雨忍不住问,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你认识那么多音乐人……”
“因为……”俞梦青接过草图,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线条,烛光在她的指节上跳跃,“你的声音里有种不自知的美丽,就像鸟儿不知道自己的歌声多动人。”
回宿舍的路上,街道上积着水洼,倒映着支离破碎的灯光。阮眠雨的手机不断震动。林妍的信息,母亲的未接来电,教授的邮件提醒……但她满脑子都是烛光下俞梦青说“你听懂了”时的表情,那四个字在她心中回荡如钟声。
她打开作曲软件,开始记录脑海中浮现的旋律片段——为俞梦青的展览,为那个能看到她声音中不自知美丽的人。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但她的心上,一场温柔的雨正下个不停。